现在一些学术会、业务会,往往是会而优待仕。会议组织者总要挖空心思打通各种关系,找到一些领导人出场以提高规格。这本不可厚非,中国特色呗!这些领导人到会坐一会儿,一般是会过小半,譬如简短的开幕式结束,便顺理成章地告退。这也可以理解,因为领导人年龄大了,身体欠佳,理应予以照顾。问题是一些名不见经传的“芝麻绿豆官”,也学会了萧规曹随,冠冕堂皇地中途开溜。所以不久前见到的一个例外,令我难忘。
那是2009年9月18日,全国台联和中国作协召开“陈映真先生创作50年学术研讨会”。 曾任全国政协副主席的张克辉先生来了。据全国台联副会长史茂林先生在会上介绍,他去向张克辉先生报告工作,问他是否出席。张克辉先生却当即表示“当然要去了,老朋友了”!张克辉先生不但来了,而且还讲了话。
张克辉先生在地方和中央为官数十年,但他的讲话并无当今官场泛滥成灾的八股气和放之四海皆准的平庸套话,而是用其闽南普通话娓娓道来,如叙家常一般明白晓畅,十分朴素却亲切感人。
他首先回忆了上世纪80年代前后,读到陈映真先生在台湾乡土文学讨论会上的发言,“对我很有启发”,开始心仪这位远在海峡那边的爱国主义作家。俩人初次见面是1990年3月,陈映真先生以台湾统一联盟主席身份率领该盟代表团访问北京。陈映真先生在北京台湾民主同盟中央礼堂,含着眼泪向包括张克辉先生在内的“有家回不得的老台湾问候”时,“他的话使我们感动流泪”。他还特别感谢陈映真在台湾出版了他的两本散文、杂文、诗集。张克辉先生用日文写作自译为中文的诗,陈映真亲自修改;两本书的校对陈映真则请丽娜夫人负责。对陈映真先生坚定不移的爱国主义立场,张克辉先生予以高度赞扬:“在台湾走这条爱国道路是不容易的,有人半途而退了,有人彻底变了。但是陈映真先生毫无动摇,一直坚强地走到今天。他很早就提出要反对文化‘台独’。”
那天出席开幕式的领导中,张克辉先生是官阶最高的,属国家领导人序列。所以安排为最后一个发言,发言后是合影、茶歇。
克辉先生不但出席如仪,完成了组织者的使命,而且还发表了一篇出自肺腑的讲话,可谓超额完成了任务,且又年过八旬,完全可以在众人尊敬的目光中告辞了。但他没有走,依然坐在那里,认真地听取大会发言。会后,全国台联在就近的娃哈哈大酒店宴请,张克辉先生此时更可以抽身了,还是没有走,与大家共进午餐,坚持到最后。张克辉先生对病患康复之中的陈映真先生,不忘旧情,且发表讲话还自始至终坚持听会,令我想起了台湾著名作家李昂对他的评价:“他内敛的性格里有情有义。”我便萌发把这一感人情景记下来告诉大众的念头。因有些人出于不同原因早已退席,午餐时我的座次便连升三级,被安排坐在他的左侧,就利用这一便利提出希望给我一份讲稿的要求。话音刚落,张克辉先生便伸手从西服内侧的口袋里掏出了折叠好的讲稿给我。我展开看时,大为惊喜,因为稿子并非秘书捉刀代笔后的打印稿,而是克辉先生亲自手书的。
克辉先生曾对我个人的工作予以积极的支持,也是让我永远难忘的。与克辉先生相识,是在上世纪90年代后期。全国台联宴请一些应中国作协邀请来访的台湾作家代表团,我在这样的场合见过他二三次,那时仅是握手寒喧而已,并无深入接触。初步的印象是他不尚华靡 、恬淡自然、谦和笃实。第一次深入交谈是2003年初。我当时在筹备“杨逵作品研讨会”。得知克辉先生在台湾时曾与杨逵先生有过交往,便去请他。对台湾文学的先驱杨逵先生,克辉先生十分敬重,不但慨然应允要出席,而且要写文章纪念杨逵先生。后来会议延期至2004年才召开,克辉先生当时还在任上,因有公务,未能前来,但托人送来了他的纪念文章。克辉先生回忆了在1948年,作为一个文学小青年在台湾参加一次文学界联谊会时,杨逵先生对他这位晚辈的关照、呵护。他说,杨逵先生“在会上强调‘为人要诚实、写作要立脚于现实’的教导,对我影响很大”。
那次见面,我还借机向他请教一些问题。其中,我谈到一个观点:大陆研究台湾文化的学者中,有些人对“文化‘台独’”认识不够。对此,他立即修正、补充。他认为,这个问题不仅在研究台湾文化的大陆学者中存在,就是搞对台政治工作的人中也存在。克辉先生时任全国政协副主席,如此坦陈己见、激浊扬清,而且是批评搞对台政治工作的人,难能可贵!
此次开会之前,在休息室见到他时,我又提起那次见面和谈话。他点头默认我的回忆,并补充说,早在1998年,他在一篇文章中就提到要“重视”“文化‘台独’”问题,可在发表时这句话没有了。事后他追问了一下,编辑部回答说电脑出了错。说到此,他举起右手,用手指了指脑袋,说“这儿出了问题”。
克辉先生已从工作岗位上退下来,且已年过八旬,照理应该含怡弄孙、坐享天伦之乐了,却寄情笔端,依然不停笔地写作。继前几年推出的电影文学剧本《台湾往事》《云水谣》之后,最近又出版了电影文学剧本《眉洲岛奇缘》及《啊,谢雪红》。这说明他退而不休,用不停的思考来保持良知,参与社会生活。
爱因斯坦说过:“第一流人物对于时代和历史进程的意义,在其道德品质方面,也许比单纯的才智成就方面还要大。”从这一意义上说,克辉先生的感人之处正是他的人格魅力所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