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维语不怎么样。在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生活了将近二十年，我掌握的维语单词不超过二十个，且都与吃有关。

少是少了点儿，但还是比较精细的，有时连维族人都会感到惊讶。比如关于包子，这是我爱吃的一种食品，很多人只知道维族人的烤包子和薄皮包子及其发音，但并不知道维语中还有发面包子和南瓜包子这两个专用名词。有一次在和田一处偏僻村镇的小饭馆，我用维语一口气点了“萨木司”、“彼特莽它”、“布拉赫莽它”、“烤哇莽它”等维族人食谱中所有的包子的准确名称，使老板惊讶不已，立马另眼相待。因为“萨木司”（烤包子）和“彼特莽它”（薄皮包子）比较普遍，而“布拉赫莽它”（发面包子）和“烤哇莽它”（南瓜包子）则为南疆、尤其是和田地区所独有。

我牢记维语中有关吃的词汇是因为我喜爱维族人的食品。这是一种古朴庄严、冷热有度而又营养充足的食品。它远离野蛮捕捞的山珍海味，而接近敬畏生命的宗教意蕴；远离铺张浪费，而接近绿色环保水准。

如果说美国人对地球上能源和各种天物的消耗是世界第一的，并以此自负，那么生活在中国西部的维吾尔、哈萨克、蒙古等信教民族在此领域的表现则是相反的，并不事喧哗。

当全世界的餐桌都在攀比奢华与浪费，都在追求对地球母亲的强力榨取和野蛮吞食，维吾尔人持之以恒的餐饮传统，倒像是一种默不作声的大德、一种坚定不移的信仰、一种操守——使我肃然起敬。

1995年盛夏，我在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东南缘的且末县的阿克提坎墩乡——那是位于车尔臣河下游的一个沙漠包围中的小绿洲——曾经吃过一餐饭，终生难忘。

那里距离县城，我感觉有一百公里左右。深深浅浅的土路上全是沙子，路边的田地里长着由于干旱而植株低矮的棉花，且蒙着厚重的沙尘。

我们是去那里出席一所“希望小学”的开学典礼的。我们到达时，学校门前已经停放了很多毛驴车、骆驼、马以及从周围沙漠村落里赶来的维吾尔族老乡。

显然，这是阿克提坎墩乡的一件大事。乡政府的院子里洒了很多水，以便让我们这些来自“上面”的贵客感到凉爽舒适一些。

我们被请进了乡政府会议室。一大盆冰块、一大盆酸牛奶和一坛子鲜红的葡萄汁已经摆在那里。一位维吾尔族妇人用一把木勺往瓷碗里舀酸奶，用另一把木勺舀葡萄汁，然后用木质托盘端到每位客人面前，每人两份。

那时正值沙漠里的盛夏，冰镇葡萄汁和酸牛奶，都是当地所能提供的最高级待客饮品。所有原料都出自当地，制造工艺也是祖传的土方。尤其是冰块——来自冬天的河面而深埋于沙层之下，没有任何工业污染，也和氟利昂制冷系统毫不沾边。

我称那些冰块为“来自阿克提坎墩夏天心脏里的冰块”。没有沙漠生活经验的人不会明白那些冰块的价值。那些在严冬结晶的宝贵的水，被维吾尔人深埋于沙漠的底部，覆以层层苇草和沙土。当夏季最炎热的时候，它们被小心翼翼地挖出来，从而成为夏季中的冬季、炎热中的清凉。

如此珍贵的东西，并不使人感到破费，它们在沁润人的肌体时，也使用餐者的心灵得到大自然的恩泽照耀，得到人类智慧之美的熏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