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在东海之中,一个名唤长白的小岛上。那个岛,陆地面积不到十三平方公里,边上又环绕九个更小的无人岛。在我懵懂成长的岁月里,我和这些小岛朝夕相看,遂觉得,这世界,就是浮在海上的。
刚工作时,被分配到了普陀山,这个著名的佛教圣地和长白岛一般大小,周围也有小岛。在普陀山上,僧侣尼姑,恍若邻人,暮鼓晨钟,萦耳不绝。如此,过了两三年,宗教的如梦似幻,常令我惴惴如也,仿佛现实和虚幻之间那层薄膜,用我的指尖就能触到,再一戳,它就会破了。有时候,真怕那些岛一夜之间,就漂走了,所以,我总需要什么东西来固定我自己。写作,就是固定我自己的东西之一,那时的写作是无功利的,没想到要发表,只是写而已。
2002年,我开始写小说并且像模像样发表的时候,已经住在舟山本岛了,它的陆地面积是五百零三平方公里,我们来做个除法吧,那就是三十八个普陀山。但它还是个岛,是排在台湾、海南、崇明之后的第四大岛。在本岛之外,围绕着长白岛普陀山等等大小一千多个岛,合称舟山群岛。这个岛是如此之大,照道理,那种浮在海上的感觉,应该会慢慢消除了,可是,童年和青春的记忆,总是那么顽固,它们会在我的梦里一再出现,浮着或沉没,漂移或摇荡,那种踩不到陆地的无助无奈,那种害怕失去心头所爱的恐惧,直到如今,还会化为噩梦侵入我的现实。这些是我的“症候”吧,而我这个写作者,在文字中来诊疗自己的症候,是最近两三年才有的那么点能力和自觉。我是个慢慢成长着的作者。
我起初的写作,面对的是他者,是这个社会上的一些困苦,是海边人家的生存际遇,海边女人的无奈和迷惘,也许到现在还是。我的眼光,始终不肯离开现实。记得2004年在《十月》“新干线”发表短篇小说《金地》时,有人笑我,都什么时代了啊,怎么还在像叶紫先辈那样写作啊?我们总是那样嘲笑我们的先辈。为什么我们总是羞于接续传统呢?我们要创新。但是,不知旧焉知新呢?在我的阅读记忆里,特别是在初中时代,萧红、萧乾、庐隐乃至阳翰笙的电影剧本,都是我的心头所爱。近年来又读师陀、凌叔华、林徽因、白先勇,还是觉得亲切。就是读《尤利西斯》吧,大半也是因为那是萧乾和文洁若译的,译文的味道老让我莫名想到少年时读的《梦之谷》——那也是浸着南国海水的文字啊。於梨华的《又见棕榈,又见棕榈》,当年父亲曾极力向我推荐。於梨华的老家在宁波镇海,上小学之前,我曾在那里住过一两年,那里的青石板老街,她也曾走过吗?那里的海湾,她可曾驻足?她“觉得别人都是有家可归的,而我永远是浪迹天涯”,这种漂泊感,是不是也是海边人的遗传密码中携带的呢?
前辈的文字在那里,他们中的好多人,既有深厚的中学修养,又广泛地接触了西洋近代小说和戏剧,他们的经验,是不是值得我们这些太推崇当下热门的麦克尤恩、奥康纳、理查德·耶茨的写作者们深思呢?问题是,如果我们不去读我们自己前辈们的书,我们又怎会深思呢?近来,我的心在渐渐旧,读的也多是旧书,今年春夏,我重读了两遍《安娜·卡列尼娜》,感慨良多。这五六年,我惟恐自己无知,生吞活剥读了自卡夫卡以降的种种名家之作,在写作中,自觉不自觉地有运用,因为还不够有把握,于是,写得很用力,姿态紧张。我在想,那些前辈,他们面对他们的经典名家时,姿态是不是比我们更自然也更有自信?
在写作八年的当口,我对自己作品的来路和品相,有了旁观者的清醒。听到施战军老师说我的作品深受日本文学的影响,带有海洋的气息,我陡然心惊。也许,有意无意,我都不太想去承认我对自《竹取物语》《源氏物语》以来绵延到川端康成、大江健三郎和三岛由纪夫乃至村上春树、青山七惠等等作家的由衷喜爱。经度和纬度的相近,在地理上,就让舟山和日本有着近似的面貌。勇敢地吃生鱼活虾,饮食清淡求原味,在日常的吃上,也很有共通之处。也许,他们也在海洋当中,对生命的看法,对人生的感悟,容易让身在舟山的我产生共鸣吧。或许,我太愿意被影响了?写了这么些年,正因为自己在影响中不够有“确定性”,如一条无桅船,状态漂泊,现在,到了为自己造支桅杆的时候了。
我生活在海洋当中,这是我的命运,我的文字,也将与海洋有关,这是我的宿命,怎么从那么多充满海腥味的文字中突围,找到属于自己的海洋气息与个人气息交融的文字之魅,是横在我眼前的一个海峡……
我,是渡我的舟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