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固然首先是一位伟大的小说家,但他也是一位伟大的美学家。一般认为,第一位红学家是脂砚斋,但我认为第一位红学家正是曹雪芹本人,因为他在《红楼梦》第一回就谈及了自己独特的小说美学观念。我们可以把曹雪芹的美学观念称为“假语村美学”或者“太虚幻境美学”。第一回中石头回答空空道人的话,在我看来,实际上就代表了曹雪芹的“太虚幻境美学三原则”。其一,在美学观念层面,主张艺术作品要超越生活原型(历史原型),以想象虚构为主要手段,达于本质意义上的艺术真实性高度。其二,在文本与受众关系层面(或者说在编码和解码层面),主张以情感为中介,既“供人耳目”又不“失其真”,以艺术意境和诗性品质感染受众,以真切人情和生存感悟来启迪观众,实现合情合理的真实叙事与多数普通受众欣赏心理的平衡,实现传者与受众的审美沟通。同时,在这里也反映了曹雪芹“重情反礼”的带有女权主义意味的进步人文主义思想。其三,在艺术传承和发展层面,主张面向活生生的现实生活,注重日常叙事和细节真实,挣脱种种因循陈腐的“通共熟套”,“令世人换新眼目”,在取材区域、类型延展、人物塑造等方面实现艺术创新。总之,这三点充分显现了曹雪芹的现实主义为主、浪漫主义为辅的“太虚幻境”美学精神。
曹雪芹“真事隐去,假语村言”的重视艺术本质真实和内蕴真实的现实主义美学观念,无疑是丰富、深刻、高远的,甚至对解决我国当下的红学研究、名著改编、历史剧创作过程中遇到的很多美学难题,具有“纠偏”意义。在学理逻辑上,名著改编领域和历史剧创作领域遇到的美学难题是一样的,因为它们都会遇到如何处理和“文化原型”的关系问题,只不过改编的对象是文学名著,历史剧创作取材的对象是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而已。但在这两个领域,多年来我们听到的话题多为是不是忠实原著了,是不是尊重历史了,而却忘了去追问该忠实原著的什么,该尊重历史的什么。实际上,无论在名著改编领域,还是在历史剧创作领域,相比尊重名著原作的基本叙事框架,尊重重要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的轮廓,更为重要的是要忠实于名著中体现出来的艺术境界和人文情怀。按照曹雪芹美学观念,无论是名著改编和影视历史剧创作,相比叙事层面和历史事件层面的尊重和忠实,更重要的是本质和内蕴意义上的艺术真实性。下面,结合曹雪芹的“太虚幻境美学三原则”,来具体看一下新版电视剧《红楼梦》的成败得失。
新版红楼的最大问题在于,忽视了传统纸媒和电视传媒之间存在的不同媒介语言特点(文字传播和视听传播的不同),忽视了小说艺术形式和电视剧艺术形式之间不同的艺术假定性,忽视了小说真实和电视剧真实营造之间的较大差异。具体来说,就是它剧情方面的忠实化传播路径与电视剧视听语言方面的浓郁个人化风格之间出现了剧烈的悖谬和矛盾,文与质不和谐,内容和形式不统一。剧情方面的巨大容量不得不被挤压在相对短促的50集电视剧篇幅之内,文本因而显得滞涨拥堵,艺术气息难以畅通。由此,整部剧至多算做到了“形似”,但曹雪芹小说诗性品质和深邃意境于此难觅踪迹。在我看来,在曹雪芹原作艺术氛围的诗情画意传达方面,新版红楼委实难望87版红楼的项背,很有由雅趋俗之感。给人的感觉是,传播者关于曹雪芹《红楼梦》任何艺术信息都想传播给观众,但很多信息难以做到有效传播,影响了电视剧文本艺术真实性的表达。作为一个普通观众,我认认真真看完了这部50集的电视剧。整部剧看下来,内容与形式的悖谬给人的感觉很不舒适,直接的感受就是很疲劳很累,难以获得一种理想的艺术真实感。下面分几个侧面,具体谈谈导致新版红楼艺术真实性薄弱的几个可能原因。
其一,后四十回问题。这是断臂维纳斯曹雪芹小说《红楼梦》所特有的问题。既然新版红楼采用了忠实于“研究所本”的方案,当然顺理成章在剧情方面也走了高鹗续本后四十回的路子。高鹗续本有其历史贡献,它与曹雪芹的八十回结合,使得故事完整,并大致保持了整个作品的悲剧格调。但是,高鹗续本无论在思想和艺术方面都不能与前八十回相比,在情节发展、人物命运方面颇有不合雪芹原意处。研究所本在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醪曲演红楼梦》的页下注释中,根据曹雪芹关于人物命运的“判词”对比高鹗续本,也指出了续本的诸多自我发明之处。如根据脂批,袭人出嫁先于宝玉出家,续书写她在贾宝玉出家后才不得已嫁给蒋玉涵,似与曹雪芹原意不符。香菱的结局当被夏金桂虐待致死,续书写香菱最后被扶正,也与雪芹意愿相反。俞平伯曾为高鹗续书总结了“四条主线”:宝玉悔改,读书上进;熙凤调包,金玉结缘;复职还产,贾府重兴;宝玉中举,兰桂齐芳。这样,除了宝玉出家,红楼梦还是一个“小团圆”。按说高鹗之得失与李少红团体没有大关系,但问题是观众看的是新版电视剧《红楼梦》,这样高鹗的不当处也就与李团队有了瓜葛,以致有红学家批评该剧是“红学史上的倒退”。新版红楼的处境很微妙:眼前有景费思量,旧版红楼在上头。相形之下,旧版红楼在处理八十回后的人物情节时,用7集的篇幅,综合利用了红学家们多年的研究成果,更多保持了曹雪芹原著的悲剧气氛,也是事实,也更为人称道。在87版中,宝黛爱情的被拆散,不是因为笨拙虚假的“调包计”,而是由宫里元春发出的懿旨指定宝钗为弟媳妇,而贾母成为宝黛爱情支持者。贾府被抄家后并没复兴,而是大伙儿都进了监狱,凤姐惨死狱中。宝钗、湘云也都被卖作了歌女。被卖入青楼的巧姐,被刘姥姥千里走单骑赎出。宝玉出狱后做了更夫和乞丐,流落街头,后来巧遇袭人蒋玉涵夫妻又被照顾了一夜。等第二天清晨宝钗来后,却已是人去室空,宝玉踏入雪野出家了。观众最后看到的画面是雪野中渐行渐远的宝玉身影,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其二,文质关系问题。台词和旁白,音乐和画面。这主要是两个层面的文质关系问题。就曹雪芹小说而言,事件、人物等属于内容层面,结构、文字语言属于形式层面。仅仅以文字为媒介手段的文学,在某种意义上说是一种“纯粹”艺术。相形之下,影视艺术是视听艺术,属于“不纯”的综合艺术形式。
作为中国古典文学的杰出代表,小说《红楼梦》的内容与形式是和谐统一的。但把这部文学名著改变成影视艺术作品的时候,文与质的关系就发生了变化。或者说原著的文质关系总和,都会统一转化为视听传媒艺术形式的内容层面,成为“素材”。一般来说,在由文字艺术向视听艺术的艺术形式转化过程中,根据新的媒介艺术形式的艺术假定性,在忠实原作艺术精神和美学境界基础上,对原作的内容和形式进行选择、取舍、改造,合理取材精心改编,不仅可行而且必须,以使之有机成为新产品的内容部分,并与新的艺术形式有机融合,成为浑然一体生气灌注的艺术作品。在红楼文化传播史上,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越剧电影《红楼梦》和八十年代的电视连续剧《红楼梦》都可以说已经成为了艺术经典,因为它们都做到了新的文质和谐形态。
处于种种艺术压力和商业考量之下的新版电视剧《红楼梦》创作团队,最终采用了“移入法”的忠实化传播策略,把一条金鱼放在了养鲤鱼的水箱里。这部电视剧不仅在人物出场、事件顺序、结构模式方面,甚至在人物对话(台词)、文字概述(旁白)、场景表现等方面都大批量地移入了小说模式。曹雪芹《红楼梦》的语言,是中国古典小说的最高典范,鲁迅也极力称道《红楼梦》的语言成就:“《红楼梦》的有些地方,是能使读者由说话看出人来的”(《花边文学·看书琐记》)。新版红楼电视剧的台词和旁白多袭自通行本小说。这倒没有什么该不该的问题,而是是否得体和适宜的问题,简言之就是“度”的把握。因为故事情节篇幅等方面的“忠实化”照搬小说,体现在电视剧中的弊端,就是台词和旁白的使用过多而且“过度”了。
小说艺术中的概述和影视艺术中的旁白,本质上是一种理性思维方式。小说中的场面描写和影视中的场景呈现,本质上则是一种感性思维(形象思维)方式。固然,艺术中感性和理性是融为一体的,但在具体不同类型的艺术产品中,其审美理性化程度还是不同的。理性化的解说和旁白如果过多,会加重文本的“政论片”色彩,也会干扰观众的感性欣赏,难以入戏。但说到底,电视剧《红楼梦》也应是故事片,而不该是一部政论片。因此,说它是小说《红楼梦》的电视画面解说版,诚不为过。但这样老实不客气的移入照搬方式,导致的直接后果就是艺术家作为传播主体的创新性发挥不够,传播思想不够解放。同样,也使得完全意义上的电视剧艺术形式主体性遭到贬抑,亦步亦趋地跟着小说的结构和语言走,成了“官府传话奴才”。情节结构层面确实是忠实了,但在传达小说《红楼梦》的真实意味、精神气韵和诗性品格等方面,却谈不上忠实,而是失落了太多的艺术信息。这儿,也并不是机械地要求电视剧这种大众艺术传媒达到传统小说传媒的艺术传播水准,不是简单要求新版电视剧《红楼梦》达到小说红楼的艺术水准。如果我们把同样作为电视剧形式的新版红楼和旧版红楼相比较,自会感悟很多。
就观赏经验和传播有效性而论,大量的对话与旁白臃蔽于“剧体”中,使观众来不及消化这些表面简单而妙意特具的文学性对话和旁白。因为这部电视剧基本上是小说的图解本,所以在这儿台词和旁白事实上成为了绝对化贵族化的“主人”,虽然编导在画面、音乐方面尽力奇巧创新,但无疑仍摆脱不了其丑角化低级化的“奴仆”地位。换句话说,在新版红楼中,文学内容和电视剧形式(文与质)未能浑然一体,成为不协调的两张皮而互相干扰。
其三,音乐和画面问题。与剧情和结构方面的忠实化不同,新版红楼在电视剧形式的方面竭力创新。在当代中国影视剧导演中,李少红可以被冠之为唯美主义导演,电视剧《大明宫词》《橘子红了》中的影像风格即是明证。但新版红楼电视剧诡异怪诞的背景音乐、主题音乐,与曹雪芹的现实主义主调美学原则确实不相匹配。即便说这种音乐出自于高雅脱俗的昆曲也无济于事。曹雪芹在小说中是尽量隐藏自己情感倾向的,小说的文笔颇类春秋笔法,至多算是微言大义。曹雪芹把臧否书中人物的权力交给了读者,让其结合自己深浅不同的人生体验对其进行价值判断。但是新版红楼电视剧的怪诞音乐使得曹氏小说的内容和主题都表浅化了,很多处的“鬼哭”伴声不仅忤逆了曹雪芹的原初意图,并且强行灌入观众耳朵,挤压了观众独立自主的判断。与鬼哭音乐的过于阴柔不同,87版电视剧《红楼梦》的精妙歌曲和音乐,阳刚大气,慷慨悲凉,厚重含蓄,已成经典,多为人道。此外,新版《红楼梦》电视剧化妆方面的相不惊人死不休的“铜钱头”,表演方面的过于稚嫩和皮相,“快进镜头”的过于轻佻,网评已经多有指出,兹不多论。由于应接不暇的台词和旁白,由于该剧的“忠实化风格”所造成的间离效应,我自己在观赏过程中本来入戏就比较困难,但好不容易看进去点了,却每每又被诡异音乐和快进游戏画面强行出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