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长沙有个“星期六摄影俱乐部”,逢每月的第一个星期六即在工人文化宫开展以看片为主的影像交流活动,容纳两百来人的空间里每每座无虚席,连过道同门外亦是挤满了摄影发烧友。这活动开展了很多年,一直人气极盛。我就是两年前在这个俱乐部的活动中认识欧阳星凯先生的。那次他来放片,内容是尼泊尔、甘南的人物照跟坝上的风光照。影像质量非常好,尤其人物照,神情很传达个性与内心,很有感染力。放的过程除了他偶尔的解说跟投影仪的响动,会场上一直出奇地静。放片完毕,掌声爆起。我的发小、摄影家张黎明先生起身跟我说,我介绍你们认识一下。于是我们过去跟他握手,说话,抽烟。我表示了对他的影像的喜爱跟敬意。他憨憨地笑着,用略微沙哑的声音说,哪天你得空,我带你到洪江走一趟,我一直在那里拍片。那地方出好东西。他说的“好东西”当指影像。当时我也没怎么在意,以为他就是找了个题材而已。
后来又遇到过欧阳先生,问他最近拍什么,答说刚从洪江回来,又提到要我有空打他电话,他带我去一趟洪江。因他晓得我对摄影也有些发烧,而且也晓得我是个作家,他可能觉得跟一个作家去洪江,比跟摄影同道去会有另外的意趣。不过,我一直没打他的电话。再后来,是十多天前,他打电话给我,说他的洪江的摄影在北京中国美术馆跟798影廊办了展览,也结集出了影册,这回要在长沙展出,并召开一个讨论会,他想邀请我参加。我说好啊。他问了我的住处,亲自给我送来了《洪江》影册跟影展的请柬。我们聊了一会儿天,临走时他想请我陪他到汩罗乡下给韩少功送影册跟请柬。我说没必要吧,这么热的天气,你又这么忙,老韩答应了来,一定会来,他来了给他就是。欧阳先生说,那不行哎,我亲自去是要表示我对他的尊重哎。我立时觉得欧阳先生是一个对人对事皆有敬意而且认真不苟的人。也是从他简短的聊天里,我才晓得,他从2003年开始拍洪江,一直不停地拍了整整七年。其间,他拍过的一些人物故去了,一些建筑也消失了。我心中憬然一动,明白眼前这册影集,是有如何沉重的分量,结晶了怎样的心血跟心思。
晚上,我打开北京印制得极其精美的影册塑料封套,翻阅画页时首先即被他作品的影调所打动。那样一种介乎黑白与彩照之间的不新不旧的调子,挽歌般的调子,岁月沧桑的调子,用来讲述他的洪江,确实有一种恰到好处,就好像往事需要一种苍凉的声音来讲述,如果换上尖厉轻薄的声音,往事将失去它的深沉同浑厚一样。而且我觉得一切好的艺术,包括小说、绘画、音乐,当然也包括摄影,必有一种调子,因了这调子,才透出作者内心的情感,及他对世界感受的主观性同精神性。我私下里跟朋友也时常说,没有调子的文艺作品,必非上品。这本画册的作品有一种统一的特别的调子,我觉得好,因这是符合影像所描述对象的岁月感的一种影调,亦是欧阳星凯先生讲述洪江的略带沙哑、低沉而又平静沉稳的语调。
欧阳先生的《洪江》极具视觉吸引力跟冲击力,它使你必须一口气看完,但又不可匆忙翻阅。那些丰富而鲜活的场景跟细节,让你慢慢看到湘西一隅的洪江的同时,亦是看到了你自己曾经熟悉的生活,而且你也看到日常中国那些过去普遍、现在鲜有、未来形将消失的日子及日子中所有的人生况味。阅读这本影册,你不可能漠然,不可能无动于衷。你内心里必会涌出曾经的经历跟经验,涌出一种热烘烘的乱糟糟的情绪。你会怀旧,而又远远不止于怀旧。你会有子在川上的那种对于时间的浩大的叹喟,在伤高怀远的同时亦会有一种对江山岁月的敬畏。“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历史的推力使你会有深深的感知同怅触。
《洪江》的影像极结实,亦极平静,那种充满了融入感跟描写感的镜头语言,讲述了洪江古商城在岁月流变中的生活,不夸张、不猎奇、不侵入、不戏剧化亦不表面化,它的讲述深入到了时间的深处,像一口古井,倒映了过去、现在同未来。真实、隽永,让影像呈现出生活本身的丰富跟深刻,让图像大于思想,也让图像长于历史——那些场景跟细节都将消失,而快门揿动的一瞬,将洪江永远结像,成为永恒。这就是摄影的意义,记录当下,回忆过往,预知未来,使历史有可以感知的细节,变得有血有肉、有情有义。
我们从课本中所学到的历史皆是大人物同大事件的历史,但是更大的历史,没有进入史书的历史,是无处不在的日常,是日常中的凡人与凡事,是日常的生老病死、婚丧嫁娶,是乡风民俗,是里短家长,是每日里的煤米油盐酱醋茶,是一片屋瓦,隔夜雨声……总之,历史俱在日常俗事中。欧阳先生的《洪江》影册,让我想到绘画中的《清明上河图》与文学中的《红楼梦》。这些艺术作品,使历史变得具体,可视可感可触,而不再是恐龙的骨架,大而无肉。恩格斯当年说他读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胜过当时所有的经济学家、文学家跟社会学家所给予他的“知识的总和”。这也就是说,好的艺术作品,是对历史真实而混沌的呈现,提供的是人类理性言说不尽的生活感性的文本。欧阳先生在长达七年的专题深度拍摄中,共拍下了四万多张作品。他极好的艺术直觉引导他的目光专注于那些特别能引起他经验与情感共鸣的日常生活场景,和那些具有隐喻意义的细节跟器物、环境与氛围。当这一切结像在他的图片中,关于洪江历史的“知识的总和”亦就隐藏在其中了,让人吟味再三,总觉得意绪不可穷尽。尤其他好些作品,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场景中都出现了时钟这个器物,而且多半还是出现在光线黯淡的老屋中,暗喻着时光的永续同消亡以及一切必定老去的命定。天地悠悠,俱在此中,无言,但又倾诉,无止无息。我想起达利在他的超现实主义绘画中,总是将时钟画成软饼,这种隐喻总是带来意味深长,警觉,并且畏惧。
初读之下,《洪江》已给我带来了精神上的震撼跟经验上的轰炸。在接下来的几天,欧阳先生又跟我见了好几回面,他除了请我参加影展跟讨论会,还想邀我与北京请来的摄影界跟文学界的一些专家学者一同到洪江考察,感受作品产生的背景跟环境,使讨论会有更深入的话题。同时,他还想请我帮两个小忙,一是引他去韩少功在汩罗的乡居——他特别心仪老韩,务要请他参加影展跟讨论会,好让作品的讨论更具质量。二是他不熟悉湘地的平面媒体,想请我帮他邀约两三家报媒。我遂跟他去乡下看亲爱的老韩,及与我相熟的湘地很不错的几位媒体年轻人在茶楼见面聊天,其间我从欧阳先生的言谈举止中感受到他的为人极是质朴、热情、爽朗、透明,而对他钟爱的摄影,几乎有种偏执狂一般的执著跟坚持。让我特别感动的是他的身体患过绝症,张黎明曾跟我说,欧阳在手术之后有过一段时间的化疗,但就是那样的时刻,他也是上午做完化疗,下午就去拍片。我的感动不止于他生命的顽强跟追求,而是他已将摄影完全变成了他的生活形态,将艺术与生命融为了一体。摄影就是他,他就是摄影。除了摄影,在生活中,他几乎是个清教徒,拒绝一切声色犬马,甚至,在遍街洗脚城的“脚都”长沙,他是连保健洗脚的享受也不掺和的人。他每天吃完晚饭散一会步即坐到电脑前,研究影像,润色作品,放眼世界,直至零时。他的摄影完全是自学的,他的电脑亦是自学的,他甚至成了PC高手,自己攒机,但凡朋友们的电脑出了问题,都是打电话给他:老欧,过来帮我修机器啰!我于是在这种接触了解中对欧阳先生的人品产生了深深的好感同钦佩。同时,我也对他为何对洪江的古风犹存的纯朴生活有一种痴迷同眷恋有了大致的理解。
7月24日欧阳星凯的“洪江”影展在湖南省博物馆开幕,在展馆内,面对那些经艺术微喷放大到1.6×2.1米的装框尺寸大幅作品,视觉上带来的冲击与震撼要远远大过影册的观赏。有的作品,放到与真人等大的尺寸,场景中的细节完全凸现出来,比起印刷品来更是多了现场感跟亲历感,比方在影册中满壁的电表印制出来约隐约现,放成大幅照片,则电表历历在目,显出了生活中更为真实的场景跟人居环境,也放大了作品的表现力跟感染力。尤其欧阳先生是一个特别注重生活细节的隐喻性的摄影家,大画幅的作品将他的这一艺术特征更是展露得特别充分。我注意到影展现场许多观众的关注力都被吸引到那些洪江生活的丰富细节上,指指点点,议论、慨叹、为之动容,而且分明的有一种置身其间又抚摩生活的惊喜感。很多观者都是反反复复地看,吟味不已。我当时比较强烈的观感就是,欧阳星凯把洪江古商城的建筑、街巷、民俗及居民的生活日常以及洪江的无尽岁月一股脑搬到展厅中来了,将我们置于了另一种时间跟世界中,且惊起又陌生又熟悉的讶异。
开幕式之后,就是跟北京来的专家学者到洪江实地考察。欧阳先生用了点心思,让我们先到凤凰,再到洪江。原因就是凤凰亦是古城,但被严重商业化了,看了它之后再来对比洪江,会晓得洪江的古风犹存是几多鲜明而又鲜有。那凤凰已非沈从文笔下可爱湘西的边城风光,夜来看到沱江两岸酒吧林立、灯火连城,你会想到当年台湾经济起飞城市化加速时罗大佑带着批判大于怀旧的声音吼唱的《鹿港小镇》:“台北不是我的家,我的家乡没有霓虹灯。”他怀念鹿港小镇温情脉脉的生活,反抗被物质跟金钱异化的人性与心灵。那是愤怒的挽歌、无望的抵抗,但那失去森林的受伤狮子般的仰天嘶吼却是让人永远记取的。
在洪江,欧阳先生领着一干人走访他镜头下的场景、人物、家庭,指认拍片现场。他跟那些镜头下的人物都已非常熟稔,一见面人家都唤他老欧,语气里仿佛来了亲戚。在长达七年的深度观察与拍摄中,他跟洪江建立起了一种血乳交融的关系,他一来就住上一二十天,七年中有三个春节就是单身一人在洪江度过的。被拍摄的对象,无论是物、还是人,都浸透了他的感情。如此我也就理解了他的作品中的洪江,那些百姓人家即使穷困、清贫,为什么画面中笼罩的不是苦涩,而是一种伸手可及的人性的温暖跟中国俗世精神中的喜乐情怀。他带我们到了照片中倚门吃饭的杨鑫珍老人育婴巷4号的家中,这位71岁的洪江皮革厂的退休老妇戴着比玻璃杯底还厚的眼镜,退休工资今年起已从每月600元涨到了800元,皈依了佛教的她说的是,“我很满足了,感谢菩萨”。有件小事给我印象很深,欧阳先生带我们来到作为影册封面照《美好的回忆》的油篓巷10号现场,见到了照片中的76岁的曾春昌及他73岁的妻子向兰香。这是一张特别具有时间长度跟生命缩影的作品,画面中向兰香躺在覆着厚被的床上,床边发黑的墙上挂着她从少女时代开始的人生各个重要时节的黑白旧照,在照片的上方,贴了她剪的五个字:美好的回忆。让人看了唏嘘不已。老两口如今站在门口跟欧阳先生说话,我举起相机打算捕捉下这个场景,向兰香赶紧摇手:莫拍啊,不要拍啊!这些洪江的老人,并不希望成为被拍摄的对象,尤其是他们淡泊宁静的生活不希望被尼康和佳能们的长枪短炮居心不良地窥探跟粗暴野蛮地侵入。我就在想,欧阳先生是怎样做到让他们接受他的光学眼睛的呢?为什么欧阳先生的洪江作品中但凡被摄入的人物,他们的表情跟形态都是最日常最自然同时也最生动的呢?我一路都在好奇地询问欧阳先生照片后面的故事。我从他口中得知,好些的人物及场景,他是耐心说明并等候了数月甚至一年以上才得以拍到的。他跟他们拉家常,直到他们视他很亲近,且理解了他的拍摄的意义,遂同意让镜头走进自己的生活的。比方曾春昌老人门口有一幅褪色的对联:人生只有使用权,切忌攀比乱花钱。很能说明洪江人自我平衡的生活态度,于是欧阳先生决定拍下来。但门口竹椅上是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杂物,在镜头中很是障眼,使画面显得零乱。他做了好长时间的工作曾春昌才同意他拍,但却不答应搬动竹椅上的东西。这老人相当固执,生活总是一尘不变,像移动一些弃物的改变,哪怕是临时的改变,于他都是难以接受的。欧阳先生是等了一年之后才终于等来了曾老先生的首肯,但条件是,东西只能由曾春昌本人来搬,老欧你不要动。拍完了,亦是曾老先生自己来复原,老欧你还是不要动。又比方36岁的女人张理英,离婚独居,却也是热爱生活并注重仪容,欧阳先生跟她聊得很熟了,动员她拍一张比较私密的起床后只着内衣的梳妆照,她当然不肯,但老欧跟她说了,他的洪江照片,已比较全面地记录了洪江人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惟独缺一张这种妇女生活内容的,希望她配合,将遗憾补上。张理英明白了这并非猎奇,也非情色,而只是以摄影描写洪江人的真实生活场景,遂同意。照片中,她穿着胸罩跟内裤当镜梳头,形神极为自然,根本没有在镜头下的拘束感。
我问过欧阳先生,为何他作品中的人物,神情都那么自然,毫无做作亦毫无拘谨。他说,沟通嘛。人只要沟通就会理解。我觉得除此之外,应当还有一点,他们已不把他当成“照相的”,而是当成了自家人或者街坊邻居。镜头亦不再是闯入他们生活的粗暴的外来物。欧阳先生善于等待,他将机器架好,跟对象聊远远近近的家常,在他们的表情最生动的一瞬揿动快门。这样的等待往往几小时,几天,甚至几个月。欧阳先生镜头下的所有的人物都有最真实的“在场”的表情,这表情亦是洪江的表情,是洪江的亦是千百年中国世俗人生的表情。透过这样的表情,我们的目光才穿过岁月,触摸了那些渐渐消失亦渐渐遗忘的简单、纯朴而又满足的古老人生。
摄影师Ami Vitale说:“忍耐,富有热情,这些品质让一些人走得更远。”我以为欧阳星凯身上就具有他说的这两种品质,也因此,他的《洪江》摄影,比一般拍一座古村古镇的旅游照风光照纪实照走得要远得多。在他的镜头下,洪江的表情充满了文化意义。有关这座古商城的影像由于真实、深刻并且细致的观照而庶几可成为日常中国俗世生活跟人生哲学的活的化石,以独特生动的摄影语言,档案似地记录了在激流嬗变的全球化浪潮中形将被物质化空心化水泥加鼠标化生存所取代的中国传统社会的知足常乐而又温情人伦的生活形态,以及那样的社会中才会具有的人与人、人与自我、人与社会环境、与自然生态、与古往今来的关系。于是欧阳先生有关洪江的摄影,是嗟叹,是惋惜,是怀想、恋栈,亦是不安、惊惧、焦虑以及某种说不清的拒斥。
欧阳星凯先生为何在七年的时光中痴迷于洪江的影像呢?我在影册他撰写的相当于后记的“寻找童年的记忆”一文中,及与他的交谈中,了解到他儿时就是生长于类似洪江这样的街巷与人际关系中,变化的中国使童年的生活经验很难再找到对应的所在,而他一直有一个梦想,就是希望有一本能勾起他温馨回忆的充盈着儿时生活况味的老街老巷的画册。他找到了洪江,后者与他的精神与梦想有一种完美的契合,且成为了他灵魂之光的投射物,于是别梦依依,相看两不厌。所以照片中的客体,俱是用来“传神”的,也因此是物我一体的。但是,事实上,欧阳先生拍洪江,到头来已溢出了他的初衷,他细致的观察、深度的挖掘、敏锐的捕捉,不单是替他找回了童年的记忆,也找到了精神家园,更是在直觉的牵引下寻觅到了一个典型的日常中国的文化标本。这标本不是冷冰冰的,而是充满了他一往情深的感动,及一座古城跟它的人文温度。无论如何,他的每一张人间烟火味的作品,都有一种扑面而来的感人的力量,在纪实的基础上,演绎出了强烈的抒情性跟民谣性。而所有的作品的集合,又使得洪江古商城成为了文化研究跟哲学探寻的厚重的文本。在他的镜头下,洪江已是白马非马,是现实的,又是超现实的;是具像的,又是抽像的;是鲜活的,又是死亡的……因此之故,作品本身成为了一棵巨大的话语之树,结满了话题的果子。
从洪江回到长沙,翌日即在千年学府岳麓书院举办了《洪江》作品讨论会。与会的摄影评论家与作家如鲍琨、刘树勇、韩少功、格非等,皆从影像作品中拈出了各自感兴趣的话题。有些话题已跨越了洪江所在的湘西一隅,而进入了中国当下的现实,进而进入全球化进程中的文化差异性问题,及人的精神“无家可归”的问题等等。图像为历史提供细节,也为现实提供话题,于是讨论会开得极热烈亦极认真。所有的学者跟专家,也都感激欧阳星凯先生呈现于当世的影像文本,因为它激活了人们通过一座古商城的生活日常而对人类文明进程的深度的甚至终极性的思考。
我在这一过程中对欧阳星凯先生及其作品有不断加深的了解。古人道,知人论世。我不能知人,亦不能论世,但我是可以感知人格与影像所交织的力量的。一切好的艺术既讲述世界,亦讲述自我。于是我从欧阳星凯身上看到洪江,又从洪江的日常看到欧阳星凯。那些浸透了欧阳先生情感的作品,及作品中的场景与细节,让我很难忘记。这些日子一直像一部黑白电影,在我脑子里不停地放映。欧阳先生跟我聊天中透露他下一步要创作的题材,我听了亦是觉得好。他的非常惊人的艺术直觉,又将引导他更上层楼。“寻梦,撑一支长篙”,我由此相信,像Ami Vitale说的那样,他会走得更远。一定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