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版:文学评论

底层的美德与操守

——王保忠短篇小说印象

□赵月斌

我注意到王保忠的名字,是因偶然看了他的一个中篇小说《悬挂》。最近集中读了他的《美元》《前夫》《长城别》《家长会》《奶香》《一百零八》《张树的最后生活》《尘根》等一组短篇小说,更可看出保忠所持守的立场及所做的努力。在他的文字里,不仅可以找到原汁原味的现实感,而且总可感受到一抹亮色,无论生活多么阴暗多么糟糕,总还有一缕“接续的光”,映照人们凋敝的心灵。

从内容题材上看,这几个短篇基本上都与所谓“底层”有关。小说的主人公要么是没见过多少世面的小姑娘、老婆婆,要么是土洋结合的农民工、乡村教师,要么是命途多舛的穷光蛋、光棍汉,即便是混得有头有脸的公家人、土老板,也还是在小地方小打小闹的“小人物”。他们几乎无一例外地都不够富有或者曾经穷困,也就是说,他们的生活质量大都受限于拮据的物质条件,或者受累于芜劣的生存环境,他们一出生就注定是福浅命薄的“受苦人”。所以,保忠所写的人物大都“先天不足”,不是有缺憾,便是有困扰,然而,正因揭开了这宿命般的底子,他们的故事才生出种种变数。

王保忠的短篇小说大体遵循了这样一种叙事路线:平衡的打破与重建。也就是说,这些故事基本着眼于常态的生活,并抓住了淹没在常态之中的不安分、不寻常及不确定因素,通过由此产生的矛盾、冲突——这些矛盾、冲突通常不怎么复杂也不怎么激烈——展开情节,最终往往以“软着陆”的方式,表现出人物与生活、命运的和解。比如《美元》和《前夫》所写的两个女主角,都是老老实实的农家女子,每天的生活总是四平八稳,平淡无奇,她们不需要刺激,不需要悬念,只要正常过日子就够了。但是,这种一以贯之的平静并非铁板一块,当它受到外力干扰时,原本平铺直叙的人生也就有了曲折,原本一成不变的生活也出现了未知数,于是,原本被生活淹没、被命运吞噬的局外人、边缘人,不期然进入了故事的中心,成了决定故事方向的第一主角。

保忠善于叙写“穷人的美德”。他在一篇访谈录中即宣称:“在民间,在底层,崇高和神圣并没受到消解,还在一些人心里光芒万丈。”因此,那些“在低处、在路上”的“更需要关怀的人”自然成为他关注的重点,他在小说里所期求的,便是最大限度地发现并开掘“穷人”所蕴藏的光芒,从而发挥文学的化育功能,给读者以希望和慰藉。比如《前夫》中的巧枝及其前夫,无论贫富贵贱,都未失其良善的秉性。“前夫”没有因为贫穷而鄙劣,也没有因富有而张狂;巧枝亦非薄情寡义、蝇营狗苟之人。虽然他们各有各的私心、私情,但是都不曾背离人的良心。所以,“前夫”对买来的媳妇(巧枝)心里也是含着“怜惜”,不舍得把她推入火坑;而当喝醉的“前夫”执意开车上路时,巧枝的心也会“不由得悬上了”,哪怕会引火烧身也要把他留下来。他们无缘无分,却都有情有义:“多年前,她还没跟现在的丈夫结婚时,有一些日子还想过他呢,想着回山西看看他,甚至还想到过留在他身边……好像是感到了热,他把衬衣揪开了,露出了厚实的胸膛。她怔了一怔,帮他把衬衣紧了紧,想想把扣子也帮他系上了。转过身来坐了一会儿,忽然又记起了什么,把他的皮包(‘前夫’带给她的五万块钱)也放在了床边。她想,等他醒来,就让他把这东西带走,说什么也得让他带走。”看着这样的情景,我们的心里也会充满温情,所谓物欲社会,并不缺少真情,缺少的只是一颗未被俗垢包裹的真心。

保忠还着意褒扬了“穷人的操守”。俗语说“人穷志短”,甚而还有人说“贫穷即罪恶”、“贫穷是无能的表现”,毕竟物质第一嘛,要是连肚子都吃不饱,恐怕“安贫乐道,恬于进取”之类的说法也只是漂亮的空话。然而,人之为人毕竟又不仅只限于物质生活,况且对某些特定的地域、特定的人群来说,“贫穷”就是一种特定的现实,并不取决于个人的意志、能力,在那样的境况下,你可以诅咒贫穷,却不可小视那些在困境中仍旧抱持精神操守的人。《长城别》着重刻画了一对很有风骨的乡村教师:虽然称二斤狗肉就会“心疼得很”,但还是坚守着早已不值钱的信念、理想,甘愿为之吃苦、受累。其实也不一定多么的崇高、伟大——更多的却是卑微、朴拙,就像“城墙上长出一棵高高的草”,他们之所以具有强大的生命力,就是因为不曾切断原乡的根脉,穷乡僻壤也好,闭塞落后也罢,既生于斯长于斯,便埋头苦干、拼命硬干,把担当、牺牲当成了自己的本分。他们站得不高,看得不远;他们不知道麦当劳、麦当娜、麦道夫;他们只是进窄门、走小路,用芝麻般的小心眼保守着一片小天地;他们最大的梦想只是和这一方水土休戚与共,让这一脉人烟生生不息。保忠正是抓住了那种纳须弥于一芥的“小”,才擦亮了穷人的灵魂,让我们看到了星星点点温恤的光芒。

当然,保忠并非专爱唱“贫而乐”的高调,在正面描摹“君子固穷”的德行时,他也没忘记打探穷者背后的苍凉,既写其不幸、孱弱,亦写其争斗、挣扎;既写其病弊、受难,亦写其希望、救赎。像《一百零八》《奶香》《张树的最后生活》《尘根》等作品,即可归结为“穷人的迷梦”。这几篇小说都带着一种略显夸张的轻喜剧色彩,最终让你咀嚼到的却是沉重的悲剧性,不仅因为它们都有一个苦痛的结局,更因为它们揭示了穷人的梦想及梦想之死。然而,那些破灭的迷梦尽管多显辛酸,却不尽令人绝望,至少我们可以看到,虽然有人自杀,作者还是让“迷人的阳光”照到了死者的脸上。

保忠的短篇小说大都格局谨严,情节集中,人物不多,故事的时间跨度也不是太长,常常选取一个截面或借一个“引子”展开叙事,通过误会、错觉、巧合制造“意外”、抖包袱,有一种类似于小品的短剧风格,给人的感觉就像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石子或者直入水底,绽出几圈波纹;或者划过水面,漂出一串涟漪,虽有暂时的荡动,但是湖面终归会回复平静,不会形成创口,也不会留下疤痕。保忠的小说便是撷取了众多不起眼的微小的波澜,虽只是展示性的、印象性的,但他的写作理念是介入性的,他的“石子”悄悄潜到水面以下,成了故事中最为坚硬又不易察觉的内核。这种内核应该是作者的责任感和担当意识,由此他所写的穷人的故事才不会等同于吊嗓子一样的哀哭,而是尽量放低身量、压低声音,心平气和地说出那种足以振聋发聩的真相。

这两年,保忠正在潜心创作他的“甘家洼风景”系列小说,让我们期待他接下来的篇章。

2010-09-10 □赵月斌 ——王保忠短篇小说印象 1 1 文艺报 content19749.html 1 底层的美德与操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