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阅读李辉的中篇小说《寻找王金叶》，被一种“震惊”感所捕获：为小说中由郑警察、韩警察、冯文书所呈现的丑陋世相所震惊；为吴霞如蛹化蝶般、由丑陋的世界出发，向着美丽的世界艰难蜕变而震惊；当然，更为小说中的憨痴汉子温连起一诺千金的信义精神所震惊——仅仅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海上客临终之前的一句无头无尾的嘱托，他就毅然决然地离开家乡——一座民风淳朴的海中小岛，来到了红尘滚滚的“龙湾港区”，一头扑进五花八门的人群中，寻找那位“莫须有”的王金叶，即使遍遭挫折，屡屡碰壁，也痴心不改，几乎牺牲了自己的生命……

以一人之信义，对抗举世之无情，这是怎样的精神魅力！也正是在温连起的精神魅力感召下，风尘女子吴霞才意识到自己的“今是而昨非”，近乎决绝地告别过去，加入到温连起的行列中。这也是小说结尾时，我们感到浓重的黑暗渐次散去，熹微的光明次第涌来的主要原因——原来“愚公”（温连起）真的可以感天动地，移走“大山”，移走压在“吴霞”和我们心中的不洁之物，使我们疏渝五脏，澡雪精神，向着真，向着善，向着美，前进，前进，再前进！而这对纯粹精神的礼赞，才是小说令人震惊的源头所在。

由《寻找王金叶》所营造的令人震惊的小说世界，我想到了作者，想到了与作者有关的一系列问题：他有着怎样的心灵世界？是什么样的事情触发了他的灵感，使他的精神之火熊熊燃烧起来，照亮了跋涉在“黑暗”中的温连起（这是作者理念的显现）呢？毕竟，在“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的今天，倾情礼赞诸如信义、真诚、勇气之类纯粹的精神，并非易事。

这一切，我都有朦朦胧胧的感觉与揣测，但是直到2009年我与李辉不期而遇，并有了一次深入交流后，才有了清晰的答案。

《寻找王金叶》果然是与现实作斗争的产物！

李辉告诉我，在为生计而四处奔波的时候，常常为发生在身边的“灰色”的人、事、情所缠绕，并为之而懊恼、失望，欲摆脱而不得，久而久之，自己心里竟也蒙上了一层灰色，但偶然发生的一件事，却彻底改变了他的心境：某天，在灵山岛办完事后，他搭乘轮渡回家，轮渡即将到达码头时，一位乘客急于下船，一直往前挤，因为用力过大，一不小心，跌落大海，而由于惯性，重达几十吨的轮渡正在向码头靠去，如果轮渡与码头相撞，落水的乘客必然被挤成齑粉。就在这危急时刻，二三十名身强力壮的乘客（李辉也在此列）纷纷跳入大海，双脚蹬住码头，双手推着轮渡，减缓了轮渡靠岸的速度，并渐渐将轮渡推离码头……

李辉告诉我，就是这件事情，使他看到了人们内心深处的光与热，使他的心境一下子开朗起来，再加上曾经工作过的小海岛上的渔民们的淳朴与重然诺，温连起这个人物一下子就“活”了起来……当然，那些令他灰心的人与物做了故事的背景。

由此，我“破译”了李辉的“心灵密码”，得以进入他的小说世界——这是一个由于不满现实中的“灰色”甚至“黑色”因素弥漫，因而与之激烈斗争而激发、建构起来的想象的光明世界。

不妨再以《寻找王金叶》为例，阐释这一点。

在这个小说中，那些“灰色”的因素几乎无处不在，令人压抑。小说中的韩警察和郑警察是这“灰色”的典型代表，他们不仅在物质上经常占吴霞的便宜，而且还时时在情感上揩吴霞的油，然而，当吴霞为了自己良心的解脱，来求他们帮忙查找王金叶时——这是他们的本职工作，他们却翻脸不认人。冯文书是另一个“灰色”的角色，这是一个丑陋的存在，一个市侩。在她那里，没有道德，没有信义，没有好坏，只有权力。她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权力的象征——管委会的一把手，而把所有的工作推到一边。就是在这些“灰色”力量的纠缠下，原本向着光明的方向艰难而执著地跋涉的毛主任倒下了，这令人绝望！然而，就是这令人绝望的“灰色”唤醒了沉睡的光亮——温连起，这个“海外飞仙”般的人物，从遥远的海岛上，踏波而来，以一己之光亮，照亮无边之黑暗。在与这些“灰色”的力量斗争的过程中，他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他没有像毛主任那样，在屡屡失败中丧失信心，中途倒下。最后，他以连续的失败，换来了最大的胜利：吴霞，那徘徊在泥淖中的风尘女子，终于被他唤醒了，穿越黑暗，跋涉到自己人生的光明彼岸。这也是这篇小说中“寻找”这个关键词的意义之所在。在连续的“寻找”中，那个“莫须有”的王金叶渐渐清晰起来，因为，那个告别“昨日”奔向“明天”的吴霞，就是理想中的王金叶；在连续的“寻找”中，那茫无涯际的黑暗终于消散了，因为，找到了王金叶，我们就找到了希望，找到了力量，找到了光明……

《寻找王金叶》在与黑暗的斗争中创造了光明，令人穿越绝望，看到希望，穿越大悲，体验大喜。但李辉的大多数作品，却没有在与“灰色”生活的斗争中提炼出明显的亮色，因而往往令人在这浓重的“灰色”中迷失，惆怅，发出一声叹息。但实际上，在这些小说中，作者虽未找到光亮之所在，可他与生活中的“灰色”同样势不两立，因而竭力批判之，挞伐之。在这深切的批判背后，跃动着的，是作者的痛苦之心，是作者对光亮的希冀之心。这正如顾城的诗所传达的于绝望中创造希望的不屈信念——“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

《我想回家》和《你是他的药》是李辉这方面的代表作。

《我想回家》写的是一位农村老人在城市里的奇异遭遇。冯望田是一位老农民，家里没地了，又闲不住，因而无所适从。他做乡长的儿子怕他闲出毛病来，便把他介绍到朋友刘忠专的建筑工地看大门。老人一是觉得不能白拿人家的钱，二是觉得刘忠专是儿子的朋友，他的事业跟自己也有一定的关系，于是看起大门来格外尽心尽力。在深夜蹲守时，他抓住了一个偷建筑材料的小工，没想到这个小工在刘忠专面前贼喊捉贼，反咬一口，说他跟冯望田是一伙的，因为分赃不均冯望田才举报了他。刘忠专由于对社会上的种种“潜规则”过于熟稔，因而顺理成章地以这些“潜规则”理解人与事。冯望田老人由此陷入无边的尴尬之中。为了讨回自己的清白，老人可谓费尽心机，吃尽苦头。他找刘忠专解释，刘忠专总是语焉不详地敷衍他；他找那小工求证，那小工反而变本加厉，竟真的要老人跟他“合伙”；他想拿钱从小工那里买句实话以证明自己的清白，却又被误解、侮辱……最后，还是在当地有名的痞子康国泰“帮助”下，老人才讨回了自己的清白。可讨回清白的老人，反而觉得自己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联系到小说中刘忠专与办公室里的“秘书”们不清不白的关系，联系到刘忠专为了这个工程不得不与种种面貌模糊的人打交道等怪现象，冯望田老人的奇异遭遇便不再奇异，在一个灰色的大环境中，想独自清白是不可能的！李辉在与自己较劲，与小说中的人物较劲，甚至与读者较劲，通过冯望田的尴尬遭遇建构起一个灰色的世界，其真正目的是想呈现这灰色世界的邪恶，促使人们想象一个清白的世界，呼唤一种清白的生活。在当下语境中，这种批判无疑是有力的，必要的。

如果说《我想回家》中冯望田的遭遇让人感到奇怪的话，那么《你是他的药》所呈现的，简直就是一个荒诞的世界了。某副局长得了癌症，虽治疗比较成功，可出院后，他依然沮丧不堪，连日来一言不发，了无生气。他的妻子想尽了办法，仍然无济于事。谁料想，某日妻子上街目睹了一桩交通肇事惨案后，惊悚不堪，回家后，下意识地把这件事讲了出来，这位原本一蹶不振的副局长竟“绝处逢生”，兴奋起来，要妻子领他去散步，去看案发现场……兴奋一段时间后，他又消沉下去，直到再次听到别人死亡的消息才再次振作，而且，越是与他关系密切的人的死亡，越是离奇的死亡，越是年轻的死亡，越让他兴奋……时间一长，妻子恐惧地发现，自己的丈夫不仅身体有毛病，而且“脑子”也有毛病了——他把别人的死亡当做“治疗”自己的良药了！而且，为了满足自己的“需要”，他竟然决定对周围的人“下手”。这个发现，让妻子恐慌不已，陷入精神折磨之中。最后，无法自拔的她，终于自戕，成了丈夫治疗自己的最好也是最后的“良药”。

读完这篇小说，我同样惊恐不已。在《狂人日记》中，鲁迅先生发现五千年中国历史的“夹缝”中写满了“吃人”两个字，发现封建的中国历史是人肉的筵宴；在《药》中，他发现为理想而奋斗者的鲜血竟然成了华老栓、华小栓们“治病”的人血馒头。这让他激愤不已，痛心不已。而李辉这一近似攫心自食的艺术发现，几乎包含着同样的痛感、同样的批判法则。在一个物质利益至上的世界中，在一个以名利为最高“奖赏”的世界中，在一个缺乏道德理想和人文关怀的世界中，人很容易异化，很容易走向自己的反面（魔鬼）……因而，这样的揭示与批判，便饱含着一种对理想社会形态、理想人格、理想精神的呼吁。

这便是李辉的小说世界。在与现实磕磕绊绊的接触、碰撞中，发现黑暗，吞噬黑暗，将其化为呼唤光明、培育光明的动力。

这样的写作极其艰苦，需要强大的精神和十足的耐心，相信李辉能经受得住这样的考验。李辉性情敦厚，意志坚定，且有如温连起一样近乎憨痴的耐力，这使他能在文学的天地里走得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