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竹青《火车头》,《当代》2010年4期
赵竹青的中篇小说《火车头》以钨矿内线火车司机秋老八对单位下岗女工尤碧华的追求为主线,展示了一群国企下岗职工的灰色生活,对当代中国底层百姓的生存本相和伦理状态进行了探索和思考。
小说别出心裁地设计了两条故事线索:一是纵向的秋尤之恋,也即秋老八对尤碧华的追求,这是明线;二是横向的人与体制之关系,即以秋老八为代表的下岗职工与企业钨矿的紧张关系,这是暗线。秋老八身上的性格张力,在纵横、明暗两条故事线索中,都有体现,但在秋尤关系上尤为明显。小说开头,他就不顾尤碧华的反对,强行将其豆腐干一买而光;紧接着,他又跟踪在尤碧华的背后,不问青红皂白地将糕饼店老板痛打一顿;故事的最后,他甚至将内线机车的火车头开到外轨上去,煽起一场惊动中央的“塔山事件”。这些事件,勾勒出一个鲁莽凶狠、甚至是霸道不近情理的秋老八形象,但在其鲁莽言行的背后,是一颗夹杂着超我和本我双重冲动、敏感善良柔情百转的心。见人处危而助之,是超我道德的表现,并驱使他不管尤碧华愿不愿意,甚至以鲁莽凶狠的方式,处处照顾她的生活。但另一方面,秋老八对尤碧华的照顾和追求,除道德逻辑外,还活跃着本我欲望的影子,使他总是夜游至尤碧华门外,看着门内灯光痴痴发呆而久久不愿离去。
超我道德和某种草莽色彩的结合,是中国传统侠义伦理的重要表征。这在中国唐传奇以迄今天的武侠小说中,均能看到。而欲望柔情和本我冲动的杂糅,则是现代人性伦理的基本诉求,也是19世纪末以来西方小说走的道路。因此,小说对秋老八形象的塑造,可说既是传统的,也是现代的:它运用了传统模式,却又通过引入现代人性因素,对其纯粹道德主义的伦理意图进行了改造。
《火车头》的高明就在于,它不仅从事象学的角度写出了秋老八身上复杂的性格张力,而且从存在的高度对构成张力的人性根源进行了探究。任何人都是内我和外我的有机统一体,都同时生活在内外两个宇宙之中。内我生命中各种心灵愿望与外我现实中各种刺激诱惑的缠绕纠结,构成了所有人最基本的生存状态。不同的是,对这一状态的感受有些人是和谐,有些人却是紧张。就小说的实际而言,秋老八显然属于后一种。因为他的内我愿望与外我现实始终处于矛盾的对立状态。作为员工,他希望钨矿发展蒸蒸日上;作为丈夫,他希望妻子能相濡以沫;作为师弟,他希望与师兄的情谊能够天长地久。但现实却是,钨矿日益萎缩,且乱象百出;老婆投入他人怀抱,且一再背叛他的信任;即便师兄,也因替自己代班而丧生。在现实世界中,秋老八的愿望,哪怕是最微渺的,也无法自由地实现。
外我现实与内我愿望的南辕北辙,使得秋老八的人生就像一个战场,被无尽的痛心、伤心、揪心驰骋着。世界是灰色的,人生是无奈的,这种充满悲观和伤感的体验,无意中让秋老八带上了某种西方现代派小说人物的色彩。
但与西方现代派小说人物不同,秋老八虽然悲观,却不绝望。他并不完全任由现实摆布,随波逐流,也并不完全像局外人般冷眼旁观,而是常常表现出一种反抗的冲动。“他被一种无可奈何的郁闷控制,还有压在郁闷之下的不肯作罢的躁动。有不少日子了,这种熟悉的感觉经常会忽然就到了身上。”叙述者对故事人物的这段内心透视,拉开了秋老八与西方同类小说人物的距离,也对秋老八双重性格的存在根源进行了有效提示:“无可奈何的郁闷”,源自内我心灵愿望的受阻,而内我心灵愿望的存在及其受阻之后无可奈何的郁闷,正是秋老八柔情敏感的根本原因;“不肯作罢的躁动”,则是不甘于内我愿望受阻且试图改变的冲动,正是这种隐隐存在的反抗冲动,造成了他鲁莽凶狠的行事风格。因此,秋老八身上鲁莽与柔情、本我和超我、传统和现代之间的复杂张力,在根本上其实是内、外我之间紧张关系的性格投射。热情侠义、反抗冲撞,看似不搭界的两种伦理逻辑,就这样奇妙地统一在一起,恰如一个硬币的两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