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高原》10卷本我看了5本。我们开过许多作品的研讨会,但没有多少作品能称得上“研究”、“探讨”这四个字的,更多时候可说是一种宣传与肯定,它对于概括同类创作、推动和繁荣文学事业自然也有好处,但后者毕竟不同于前者。所以现在我想谈一下研讨《你在高原》的几点理由。
如果我说张炜是一个独一无二的作家,那并不是为了恭维他比其他同时代的作家都高出一截,也不是仅仅要表达一种理想状态的文学常识:每一位作家都应该是独特的。事实上是因为我在阅读中感受到了一种巨大的差异性,和所有作家都不同。《你在高原》似诗,似散文,似长篇独白,但它又有丰富的故事元素和一种宏伟的叙事结构。它有鲜明的主观性,我们注意到马克思在他表达自己精神上飞跃的那篇著名的文章《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提到了这点,现在已把这种主观性译成了主体性;而张炜却又把笔触伸向了历史和现实、城市和乡村、山区和平原、矿山以及高档社区、各种新兴的社会阶层和人群之中,作了一种百科全书式的踏勘与查勘、记录和描写,同时又深刻地传达出了知识分子的内心世界。我觉得作为一位能动的而非被动的文学叙说者,他的作品具备了要求我们从它自身结构内部寻找动力的文学性。
《家族》从“我”(宁伽)的家族历史开始叙说。《橡树路》表达了“文革”后的一种精神的危机。《忆阿雅》继续探究历史发展背后的原因,它部分地也为一些当事人作了辩护,那不是个人的原因。《曙光与暮色》把几个历史阶段联系了起来。曲涴教授与他的爱人、学生的悲剧命运似曾相识,历史为什么重演,“你是曙光,我是暮色”。《荒原纪事》则直接地记录了一场尖锐的、现实的矛盾与冲突。历史及现实的种种内容并不是可以按照“政治正确”的逻辑联结并给予简单解答的,它有一系列更复杂的形态。记得以前张炜的创作也常引起震动与争议,譬如历史观问题。我们以前总有一种解剖刀的冲动,而现在不妨转向一种网罟哲学,即打捞、收集那些常被忽略、被遗忘的材料,充分地浸润生活而后才写出属于自己的文学作品。解剖刀的观点和方法通常都是别人所提供的,而中国独特而又复杂的历史进程目前可能还只是处在搜集材料与整理材料的阶段。如何整理和表达反映作家独到的眼光和贡献,我想,这是需要讨论《你在高原》的第二个理由。
对于10卷本的《你在高原》,不能一般性地强调它是一种历史记录。它所有的文本都是交叉叙事,生活经历嵌入情感经历,而不是相反,这正是它被称为心灵史的理由。“精神的饥荒”、“行走”、“身体和心灵的流浪”、“拒绝遗忘”等是作品中不断出现的关键词。心灵史的文学表现是情感不断涌现,它呼应与撞击着生活的进程,情感深化,又具有方向性,这恐怕是文学记录不同于一般历史叙事的根本之处。情感是有质量的,有稳定性,这使《你在高原》也有些重复的部分。恐怕张炜对于读者是否能读完他的10卷本也没有充分的自信,他在每部书中便不断回溯一些人物、遭际。但这些皆可以独立成书的作品中所传递的情感内容及其方向性,还是很值得我们重视的。
张炜的创作具有超越性,这是需要讨论的最重要的一条理由。从《家族》中我的祖父、父亲开始到我(宁伽)、庄周、吕擎、林蕖、阳子等新一代人,“出走”都是一个反复出现的意象,那不甘于蜷伏现实中的追求。张炜作品中对于现实的批判精神都缘于这种超越性。贴近时代,追随时代,超越时代,第一点是必须的,第二点对于作家来说却未必,而现在作家中,不满现实的很多,具有超越性追求的却很少。《忆阿雅》中林蕖的话被作者引用,自序说上世纪50年代生人是枢纽性的一代,他们有着一种“伟大记忆”和现已绝迹的“令人尊敬的疯狂的情感”,我并不很同意这种说法。实际上50年代生的人天生便是被塑造的一代人,整体上也只能是追随时代的一代。超越性正是从不再盲目追随、不随波逐流开始的。
随之而来的便是一种伟大的痛苦,它是具有划时代的性质的,也是《你在高原》的基调与品格。它始终没有改变这一基调。如果我的理解不偏误,那么超越性也是文学性的一部分,是一种价值尺度。张炜是一位具有独立理性精神、同时又感性充沛的作家,他的创作,打通历史的努力,痛苦的情感与超越性追求,将会长久地留在文学史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