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炜的多卷本长河小说《你在高原》问世，在作家出版社的精装本布质封面上，印有凹版“Endless Wanderings”的字样，直译是“无边的漫游”，也正是《你在高原》第十部的书名；意译是“你在高原”，恰是整部书主人公的精神意象之体现。但我深读之后，却愿用“无尽的长旅”为总题，Endless Wanderings，在我心中，那是一场与人生同长的灵魂寻索真与美的无尽之旅。
掩卷深思，我想起了1992年初秋张炜在八里洼写下的那部长文《融入野地》，他在文中询问：“一个知识分子的精神源自何方？它的本源？很久以来，一层层纸页将这个本来浅显的问题给覆盖了。当然，我不会否认渍透了心汁的书林也孕育了某种精神。可我还是发现了那种悲天的情怀来自大自然，来自一个广漠的世界。也许在任何一个时世里都有这样的哀叹——我们缺少知识分子。它的标志不仅是学历和行当上的造就，因为最重要的依据是一个灵魂的性质。真正的‘知’应该达于‘灵’。”我以为，这部《你在高原》毕20年之功以450万字的答卷回答了18年前的那个询问。
当然，450万字只是一个长度，只是证明了写作者的认真与诚恳，而教我深为感念的是它以这样一个壮观的体量承载了一个更为强壮的精神，这是一种文学向上的精神，是文字中人物指示的走上人类精神的高原的精神。“高原”在这部书中，绝不只是一个地理概念，虽然主人公恰是一个与山脉矿石打交道的地质学者，这部书中也无数次地写到地理、矿脉、野兽、植物、自然，但是于此之上，它另有一个高处，在精神领域这是不可流失、不可夺走的高原，这是人类精神向更高更大空间探索的高原，这是身处平原的人向往和信仰的更壮美更辽阔的空间。我想我们的文学存在的理由，正是致力于开拓这一空间，使生活中人与这一精神的天地加以接通，完成交流，达到升华。这里，高原、平原、泥沼三个概念，类聚于三种不同地理的人群，在这部长卷中得到了具体的展现，但是张炜的展现仍是有向度的，他在紧握文学中的批判精神的同时，更接通了文学创生终极理想的信念，这是一种站在时代深处呼唤精神高原的信息。某种意义上，平原、泥沼是我们生活的常态，但是因有高原在，我们的精神才不致坠入虚空与黑暗。所以，放弃了对“高原”的追索，那就意味着放弃了文学的基本精神。
在这个意义上，我以为张炜的《你在高原》继承了19世纪长篇小说的伟大文学传统，什么是19世纪文学的伟大传统，我以为是它的深刻的人文主义精神，就是对人类的心灵构成感兴趣，对人类的精神成长负责任，我不知能不能称之为人类于现实之上追索真与美的高原的精神。比如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探讨金钱、资本下人性的种种变异，作家对人类的心灵结构极具好奇；比如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研究战争、罪恶、权欲给人类精神成长带来的停顿与倒退；比如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其意在肯定人于现实之上有着不可征服不可摧毁的艺术精神。到了20世纪初，普鲁斯特以长卷《追忆似水年华》书写文学的记忆对时间流逝、现实变幻、爱情背叛、艺术失意的穿越，安德烈·莫洛亚认为，1890至1950年之间，没有比之更值得纪念的长篇杰作了，因为“人的精神重又被安置在天地的中心”。等等不胜枚举。张炜的《你在高原》无疑在精神的序列上，延续了这一专注于人类精神进步的伟大的文学传统。
精神与传统必得有所附丽。主人公宁伽的刻画，在中国现当代知识分子文学形象史上亦称得上意味深长。上世纪“五四”起始的知识分子写作，多有以知识分子为对象的小说问世，如鲁迅的《在酒楼上》、巴金的《寒夜》、钱钟书的《围城》、王蒙的《活动变人形》、贾平凹的《废都》，但百年文学的知识分子形象谱系检索起来，并不足以提供给与百年中国现代化进程发展递进相合拍的、鲜明代表中国知识分子精神向度的知识分子文学形象，我曾撰文称之为不对位的人与“人”，是说知识分子的文学形象的塑造与现实中的中国知识分子形象有着缺失与反差现象，比如可以找出鲁迅，但是文学中却找不到鲁迅般的代表中国知识分子精神的人物。这一点较之世界文学而言不能不说有些滞后，后者，我们可以找到浮士德之于歌德、堂吉诃德之于塞万提斯，但是我们的文学中好像拿不出一个整合了中华民族优秀品质而又能够呈现中国现当代社会文化发展的精神潜质的知识分子的鲜明形象，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文学的遗憾。当然，这并不是说张炜的人物宁伽就足以代言中国当代知识分子的精神向度，但是，张炜的书写值得深思。以往我们文学中的智识者多为杂色的人，而张炜为我们呈现了一个淳朴的人、纯洁的人，正直的人，作家为我们展示了这个人的成长的一切，他的毫无保留、绝不自私，他的愤怒，他的爱恋，他的往事，他的今天，他的现实生存之境，更重要的是，他的在这一切之上仍然守住的那一份作为知识分子的信念与尊严。正是因为宁伽的存在，这部书作为上世纪50年代出生的一代人的精神肖像史的意义才得以确立与展开。
张炜是兼具诗人与哲人气质的小说家，新时期以来，他自《古船》至《九月寓言》《柏慧》《外省书》《能不忆蜀葵》《丑行与浪漫》《刺猬歌》等长篇写作，直至这部《你在高原》，细读起来，会感到它们是一个作家对于20世纪到21世纪社会文化转型长时间思考的有机整体，这种精神式的写作，不仅构建了一个作家独特的艺术王国，而且成为中国现代化进程的不朽见证。同时，30年来，张炜的冥思与玄想并重、忧患与浪漫同行的写作，成就了他成为百科全书式作家的可能。
有人说，张炜是长于思想短于形象的作家，我倒不怎么认同。张炜的思想并不高蹈，它始终贴着大地内部跳跃的心脏，从中我们可以读出自然的丰盛、传统的韧性、现实的疼痛、灵魂的赤诚，从中还可以读出雨果的人道、托尔斯泰的温润、里尔克的敏感、卡夫卡的惊悚，当然还有蒲松龄于平原枯槁、夜色荒凉中对生命的不离不弃和对爱情火热、激越的想象。但是这诸多之中，始终有一个张炜存在，恰如张炜所言，“人需要一个遥远的光点，像渺渺星斗。我走向它，节衣缩食，收心敛性……就为了精神上的成长，让诚实和朴素、让那份好德行，永远也不要离我，让勇敢和正义变得愈加具体和清晰”。我想，这就是写作者存在的价值，这也是人在野地与高原、在万千生灵之间存在的意义。
英国诗人彭斯曾作《我心怀念高原》，传唱至今。文学终是要有向上的精神的。就是在面对恶的时候，这种向上的力量仍会引人不致堕落到黑暗与无信中去。这就是张炜向着高原不倦行旅的意义。Endless Wanderings，是与生命同长的精神追索的无尽之旅。深爱文学的人，都在这无尽的攀越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