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张炜的《你在高原》看成是一次伟大的行为艺术。我首先要对张炜花二十余年工夫而完成了这一伟大的行为艺术肃然起敬。张炜在这一行为艺术中证明了他的耐力和定力,他必须始终如一地坚守着自己的信念,抵御着现代性的种种诱惑,才能完成这一伟大的行为艺术。当然,我也做好了准备,花相当多的时间来阅读这部作品,事实上,我的阅读以及所有读者的阅读,都可以看成是张炜的这一伟大的行为艺术的一个环节,因为我们将跟随着小说中的主人公宁伽开始漫长而又愉快的精神之旅。准确地说,宁伽的精神之旅就是张炜的精神之旅。惟有从精神之旅的角度,我们才能明白,这十部看上去并没有太多关联的长篇小说为什么可以构成一个整体。因为这些作品都是张炜在这次漫长的精神之旅中留下的足迹。
平原、高原、农场、葡萄园、美酒、地质工作者,这些都是张炜精神之旅沿途最重要的路标,这些路标引导我们走向一个理想的家园。张炜将他对故乡的真挚感情和美好想象在一片广袤的平原上展开,在张炜的心目中,平原曾是人间天堂,但如今富庶的平原成为了荒原,由平原演变为荒原,这将包含着多少惊心动魄的故事。张炜并不是单纯为了把这些故事讲给我们听,更重要的是,他力图以文学的方式来改变平原的现状,比如说他在这里种植起一个世界上最壮观的葡萄园。关于葡萄园的叙述主要体现在《我的田园》和《荒原纪事》这两部作品之中。这两部作品在情节上也有某种逻辑关联。《我的田园》是写主人公宁伽突然被葡萄的精灵缠住了,于是在东部平原上承包起一个葡萄园,将这个葡萄架都东倒西歪的葡萄园彻底变了个模样。《荒原纪事》则是说这样一个美丽的葡萄园却遭遇到现代化的吞噬。可以说,文学在张炜手中是改变世界的一种方式,这也是我将他的这次写作视为一次行为艺术的缘由。但张炜也深知这样一种改变世界的方式是何等的艰难,比如在我读过的《荒原纪事》这本书中,美丽的葡萄园几近凋敝,众多的财团虎视眈眈地要将它吞并,张炜的朋友们也在恶势力的追捕下不得不四处躲藏。因此张炜的叙述就显得格外的深沉、复沓,吟咏低回,但即使如此,张炜并不悲观绝望,他的叙述始终贯穿着一个高亢的主旋律,这个主旋律就是对高原的向往,高原寄寓着张炜的理想,他在这部宏大的作品中以复沓的方式不断咏叹这一主旋律。比如在《鹿眼》和《人的杂志》的结尾,都安排了一个“缀章”,以书中的女主人公的独语去怀想自己的恋人,而她们的恋人都与高原融为一体。在《鹿眼》中,由于他在高原上流浪的缘故,于是 “从此‘高原’两个字在我眼中化为了神圣和希望。我仰望它,直到永久”。在《人的杂志》中,当她思索什么是高原时,她得出的结论是:“一个英俊男孩的父亲,一个女人的男人?或者他直接就是——高原”。这部十大卷的系列也就毫无悬念地会将终止符定格在高原上——第十卷的《无边的游荡》中,凯平和帆帆将平原的农场转手他人,毅然奔赴高原,在那里办起了新的农场,他们在这里看到了希望:“这里高,这里清爽,这里是地广人稀的好地方!”高原的希望牵引着张炜走完了这次精神之旅,他才如此充满自信地说:“你在高原”。
高原,在张炜的叙述中是一个象征词,并非具体指向某个确定的地域。我们不必用中国实际的地理环境和现实去对应张炜的叙述,如果以这种实证的态度去解读《你在高原》,就一定发现不了这部著作的闪光之处。张炜的写作是在申辩一个作家的存在意义。作家从根本上说不是求真的,而是求善的。特别是对于形而下的真,这不是文学应当承担的职责,它应该交给历史学家、社会学家以及政治家们去做。张炜从上世纪80年代的批判现实主义转变到今天的精神之旅,我以为意味着他对作家存在意义的极端认识,可以说他是彻底放弃了求真的负担,在求善的圣途上决绝地走到底。因此他注定了是一个有争议的作家。比如有人质疑张炜所坚守的是陈旧的精神,是对抗现代性的,认为张炜是为衰败的农村文明唱挽歌。也许挑出张炜小说中的具体细节来追究,是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的,但从整体来看,这样的结论又似是而非,因为我们也可以挑出另一些具体细节来证明与这个结论相反的观点。重要的是张炜坚守的道德立场和精神信仰,他把这一切以一种文学的方式体现出来,从而构成了他的小说丰沛的文学性。他在这个红尘滚滚的世界里,执著地秉持着一盏灯,给人们一线道德的亮光,提醒人们不要轻易放弃精神的追求。我以为,这就是作家存在的最大意义。
从整体上说,张炜对现实是持批判态度的,但他不是一个恋旧的悲观主义者,更不是一个被新时代抛弃的遗老遗少。因此才有他这样一种处理现实与理想的方式。现实显然不是他理想中的现实,于是他把他的理想安妥在西部高原。但他并不舍弃现实中的平原,他始终在平原中游走、战斗,也许是屡战屡败,但他同时又是屡败屡战,而且从来都是斗志昂扬。为什么能够屡败屡战,能够斗志昂扬,因为有一个西部高原的理想在支撑着他的精神。所以他在《你在高原》的最后一卷中说:“然而我还是难以停止东部的游走”,我相信,即使《你在高原》的这次精神之旅已经结束,张炜还会继续游走下去的,也许一直要走到他心中的理想在平原上实现,当他想象着达到这一理想之境时,情不自禁地赞叹道:“好一片田野,五谷为之着色!”这多像是一声虔诚的祈祷,这祝福显然不是给予物质的,而是给予我们的精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