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版:书香中国

行走在汉语写作的高原上

□梁鸿鹰

《你在高原》的出现不是偶然,我们由其纯净的文字、静谧的氛围及细密的纹理之中,不难看出其创作者长期的积累、思考和储备。流露于作品字里行间的气息让我们感到一位目光沉稳、举止从容的写作者的存在——他或凝眉思索,或在远处行吟,步履坚定、神情谦和。作品引起关注,不只因其巨大的篇幅与深广的内容,更因作家创作所体现出来的信念与精神。

人们有充分理由把张炜这部巨制的创作视为一次信仰的征服。信仰之于文学创作,之所以有着特别重要的意义,就在于人们觉得,如果文学在失去轰动效应之后,写作者的信仰也随之丢弃,那么文学的魂魄必将不复存在。如果人们被感官写作、欲望写作、碎片写作所蛊惑;如果过于向往影像表达的利益,希望藉现代传播手段给作品价值的实现带来见得到的实惠;如果在商业走向、经济效益、名利指数的夹击、感召面前,对文学失去信心;如果在这个有着“网络化生存时代”、“小时代”、“碎片时代”、“狂欢时代”、“缩略时代”等多种名号头衔的氛围中,对文学作品应有什么样的思想含量、应有怎样的价值取向没有把握,那么文学陷入尴尬境地的可能性必定大为增加。在人们游移、矛盾、徘徊的情况下,张炜一如既往,以坚韧的创作,实践着对文学的既定理想。他的这次写作既是信仰之旅,也是朝圣之旅,《你在高原》是张炜一次极富野心的攀登,一次张扬信念的行走,他将这450万字献给那些不愿放弃思想、不甘被物欲之海和娱乐之潮淹没过顶的人。他以百科全书式的记忆、探究和想象,想让人们“恢复记忆,唤起激情,不忘他人的苦难”。从而能够感受一次真正的痛楚,得到一次例外的满足。

《你在高原》以非凡的实践向人们昭告,优秀的文学作品必定勃发于无垠的大地、广袤的星空。文学的重要品格在于体现作家对世界的独特体认、对生活的广阔发现。张炜的写作倾心于现实、历史,家族、村庄,城市、乡村,江河、森林,天空、大地,对宇宙人间进行了一次全面的勘探、丈量与发掘。作家如他所心仪的地质队员那样,一寸寸地走过脚下的河山,一个字一个字地为它命名、立碑、施洗。作家也像《家族》中的主人公那样,睁大了一双让人注视和歆羡的黑眼睛看这个世界,看那到处都隐藏着的可怕的故事,发现那到处都埋葬着的可爱的玫瑰。但读到后来你会感到,《你在高原》的写作固然立足于作者生活的土地,而又绝不局限于脚下的家园。他如同每个优秀的作家那样,总是倾向于通过具体而微的事例,尽可能多地去发掘、指认、概括世间的一切。人们不得不相信,张炜的写作得到了大自然世间万物的充分激发,他每时每刻都能够“从红木树、从早霞的金丝光束、从那个漫游的身影上汲取力量”,就像他在生命的干涸地带渴望一个泉,用以不断滋润自己、充实自己。他拒绝向壁虚构文本、拒绝由寻常生活轨迹的边角料截取、生发故事,他愿把广袤的宇宙当作大背景,将笔触伸向人类经验的最深处。不过,这在当前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美国作家约翰·厄普代克就曾说“经历与体验在这样一个被大量报道与揭露的年代已经变得一钱不值”,张炜则要用自己的笔,让丰沛的经历与体验在自己的笔下重新妖娆绽放,显出独有的魅力。就这一点讲,有谁敢说做得比他更强?在当代文学的写作中,有谁能够通过自己的笔,囊括、捕获、放射出那么多活力十足的人生经验呢?

就在人们的视线更多地被市场、消费、利益所牵引时,张炜甘愿心无旁骛地专注于文学本身——专注于它的质地、境界、品格与前途,并且从事义无反顾的探索。他从文学的本来意义出发,肩负着原始而恒久的使命,坚韧而旷达地前行,他这由十部小说组成的巨制,源自“茂长的思想、繁浩的记录、生猛的身心”,它们以纯净的文本和表达,展示了一个跋涉者的执著,这些文字里面有着丰饶的细节、性格各异的人物,直通向人心幽深的世界,通向生活细密的腠理。这里有大面积的对景物、环境、风土的描写,有对各色人物行为、心理、情感的刻画,有深沉的议论、澎湃的抒情、机智的对话。这十部作品不但全面考量了中国小说长度的可能性,而且探求了中国小说画面延伸、文字延伸、语言延伸的可能性,当然也把议论、哲思、雄辩的可能性作为重要目标加以探求。自五四之后,雄辩在文学中的式微似已成定局,但《我在高原》恢复了文学作为读者良师益友的角色,巴金式的“把心交给读者”,在张炜那里再度得到具体体现,人们深切感受到作者对生活全身心的深情拥抱,以及作家作为大众智者、读者益友的社会担当。

人们欣赏文学,有时并无功利想法,也许有时仅仅是要找寻自己意想不到、对心灵有所触动的句子,在张炜创造的文本世界里,我们能读到许多久违的东西。比方说这样的段落:“我只为阿萍奶奶一个人祈祷、感念、企盼和相守。您让我做个好人,我就投进一个炽烈的火炉,熊熊燃烧——奶奶,我做到了,无悔了。我从您幽香深长的柔发中找到了感谢之路。这是一场彻底的祭与献,我交出了生命。这是对美与爱、柔情蜜意与亲近照拂的最后一次报答。”(《家族》第231页)像这样充满智者虔敬情怀的、纯洁的议论,十部小说里俯拾皆是,直指人心、直逼人的情感。比如这样的景物描写:“一片大漠,一片水波,一匹红马,一只鸥鸟。就是它们,是旋转的星辰,是渍红的水雾,是摧折的树林,是化为汤汁的顽石。心底荡动的是绝望的狂欢,是尽情尽兴的疯癫。然后就沉寂下来,听一根根银针悄然跌落。空旷的荒原、白皑皑的大野、流沙静滞的高丘、漫漫无声的长河。”(《家族》第362页)读后也能使你的心灵得到安抚与净化,而这难道不是诗的使命、文学的职责吗?张炜肩负着这个神圣的使命,在汉语的高原上行走、行吟,且永久地征服了我们。

2010-09-15 □梁鸿鹰 1 1 文艺报 content19397.html 1 行走在汉语写作的高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