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我个人的文学视野来说,对新时期文学而言,《你在高原》是最值得研究和重视的长篇小说杰作。这不仅因为它开了中国巨型小说的先河,还在于它诗意的、充满智慧的表达。
《你在高原》以复杂多变的调式、雍容庞大的人物谱系、尖锐深刻的社会命题,再次展示了一个实力派作家对社会对人生的强烈关注。它的柔美、它的粗犷、它的丰饶、它的富丽堂皇、它的奇幻异秉、它的惊悚神秘等等,都是文学史中难得的奇观。
在中外文学史上,用一个母题,用不同的人物和故事,写作十部二十部系列小说的作家并不罕见。打一个采矿的比方,这种系列小说对开发“矿脉”非常有效,要想发现并开发大的“矿藏”,系列小说就有些勉为其难,而长河小说(巨型小说)就显示了它巨大的优势。《你在高原》就是这样的长河小说。
这就有了第一个问题:《你在高原》是长河小说
系列小说和长河小说都以它的体积大、份量重等因素而引人注目,它们把小说这种样式几乎发展到顶峰或极端。系列小说和长河小说又有明显的区别,系列小说化整为零,有多个山头、多个兴奋点。而长河小说则是化零为整,把力量用于一个山头、一个兴奋点。系列小说有可能形成秦岭、南岭,而长河小说有可能形成昆仑山、喜玛拉雅山。
比较典型的系列小说有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和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世系”。在《人间喜剧》的总标题下,巴尔扎克写作了90多部作品,而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世系”也有15部长篇小说和几十部中短篇小说组成。系列小说的特点是以某个地域为背景,以一个或多个主题为核心,以不同的年代、不同的人物和故事为材料,共同构建一个小说大系。而长河小说则必须有一个主题,有一些相同的人物和场景,不管各部(卷)小说在形式上怎样独立,其核心或主题只有一个,而在那些“故事的躯体上跳动着同一颗心脏,有着同一副神经网络和血脉循环系统”。这样的小说以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为代表。
卷帙浩繁的《你在高原》无异是一部长河小说,它像从胶东半岛东部流出的一条长河,它更像凸立于东部海边的一座大山,它把一代人的情感和记忆、痛苦与欢乐纳入其中,形成了令人叹为观止的文学景观。
在这个用10部小说构成的鸿篇巨制中,每40节左右为一个独立的单元,10个这样的单元建成了一座宏伟的大厦。这样,我把40节看成40个小构件,10个独立的单元看成10个大的构件,这些大小构件是相对独立的,但又是整座大厦的有机组成部分,它们互相牵引、支撑,共同承载了大厦的全部重量。在我看到的《你在高原》里,精心安排的缜密结构,细部的完美与呼应,数不胜数的石料与钢材,在开工之始就已经码放齐整,随时准备担当自己的使命。这不得不让我佩服作者“把这座巨大建筑当作一个整体来设计的杰出才智”。
当然,创作《你在高原》这样的长河小说,绝不仅是有了精心结构就万事大吉,还有情节,还有人物,还有故事,等等等等,但对于一个成熟的作家来说,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还需要相当艰苦的几十年如一日的劳动。
第二个问题:劳动是金
黄金的价值与它稀少有关,因为稀少,采掘就要费去难以想象的劳动力,因此黄金的价值更多的是劳动赋予的。由此我想到了《你在高原》,这部近500万字的巨型长篇小说,其价值是多方面的,但就它体现出的劳动量这一项,就足以让它与金作比。
20年前,江苏文艺出版社曾出版过张炜的一部长篇小说,那是一个十几万字的薄本,题目叫《我的田园》。在这本小书里,一些陌生的人物第一次出现在张炜的作品中:宁伽、吕擎、阳子、梅子、武早、拐子四哥等。事隔20多年,这些人物再次出现,他们不仅出现在一部全新创作的《我的田园》里,也成了《荒原纪事》《人的杂志》《鹿眼》《无边的游荡》《橡树路》《忆阿雅》等10部长篇小说的中心人物。用20多年的时间给同一批人物画像,用20多年的时间描摹同一片平原,其用心必有大意。
《你在高原》的全十部小说中,除了上面提到的宁伽、阳子等十五六个每部小说都出现的人物外,还有140多个面孔清晰、形象完整,有独特个性、能推动情节和故事发展的人物。这些人物上至千古一帝秦始皇,下至平民百姓和街头流浪汉,这都是当代文学中不可多得的人物形象,这样算下来,全书要有150多个重要人物等着作者塑造,其劳动的难度、劳动量之大可想而知。
然而,这20多年里,作者并非只完成了《你在高原》的写作,《你在高原》出版前,张炜还出版了《古船》《九月寓言》《外省书》《能不忆蜀葵》《刺猬歌》《丑行与浪漫》等八九部长篇小说和一系列中短篇小说、散文、随笔等,总量约1300多万字。这是怎样的劳动,这一劳动对中国当代文学的意义应该是显而易见的。
第三个问题:劳动的质量
《你在高原》无异包含了巨大的劳动,就像采掘金矿、淘金一样,有些人的劳动量与采到的金子正成比,有些则相反,《你在高原》里的劳动是否与质量成正比呢?答案是肯定的。
《你在高原》把经典的传统叙事与现代派表现手法结合得天衣无缝,创造了一种具有极强可读性又有强烈时代气息的现代书写方式。张炜的传统叙事功力是有目共睹的,他是讲故事的高手,一个极其乏味的小事经他的口说出来,就有了极大的生动性和感染力;他又是一个塑造人物的巧匠,在他的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几百个成功的人物形象。他的传统叙事能力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但这并不影响他接受和借鉴其他表现方法。他是接触西方现代派艺术最早的作家之一,但他并没盲目吸收,他剥掉了现代派表现手法过于隐晦、过于玄虚的外衣,巧妙地把西方现代派嫁接到中国传统文学的大树上,使各种现代派艺术在《你在高原》里落地生根。
《你在高原》全十部小说有一个贯彻始终的大故事,在每一部小说里都有一个中心事件,这不仅与他过去所有的作品有所不同,看上去也远离了我们的文学传统,但整个作品又处处闪耀着传统叙事的无限魅力。三言两语便可勾勒一个人物,一个细节则能绘出一幅乡村风俗画。“异人”、“魂魂收集者”、“独蛋老荒”、乡村半仙、沙妖、合欢仙子等等,则是这张风俗画上的精灵。
在《人的杂志》和《海客谈瀛洲》这两部作品中,有“驳夤夜书”、“得一词条”的设计,这些看似与故事无关的内容,包括主人公“我”在所有十部书里的大量“独白”,实际是意识流手法的运用,但这种“独白”一点都没有隐晦、费解的感觉,这种“独白”有非常规范的句式,有非常缜密的逻辑与推理。这是西方现代派艺术本土化成功的典型。这些手法的灵活运用,使作品中体现的超前的现代意识,有了更合适、更充分的表达空间。因此,尽管作品起意于二十多年前,今天读来仍觉得新鲜和现代。
第四个问题:自然,已不再是背景
阅读《你在高原》给我的最大震动不在于它的艺术成就。这是一部聪明绝顶的作品,这也是一部可以持久滋养心灵的作品。因为在文学止步的地方,作者让我们看到了自然。自然的博大与精妙、自然的神秘与坦荡,与作品相映成趣、浑然天成。在生活节奏越来越快、人们的关注点越来越实际的现代社会中,《你在高原》却泼墨于山川,徜徉于原野,这在非环保文学中是弥足珍贵的。
张炜最初的创作就扎根泥土,大地给了他无尽的滋养和灵性,他至今创作的成功的作品,无一例外地都以农村为背景。用田园作家、大地作家评价张炜并不为过,他的作品的确能给人留下这样的印象,他作品中透露出的浓烈的田园气息、乡野风光、人伦情怀,可以称得上一种文明。但《你在高原》之前的作品,自然,依旧是一种必要的背景。而《你在高原》的创作,自然,就不仅仅是背景了,它是作品的重要组成部分,是一种强大的隐喻,是扎根于泥土中的深刻思想,它引领我们的精神重回大地母亲的怀抱,从而使我们变得单纯和善良。
《你在高原》呈现的自然是无限广大的,这不仅包括山川原野,还包括植物动物,还包括天体星云等等。作者借一个地质工作者的学识,让我们看到了无法看到的三维世界。最让我感兴趣的是《忆阿雅》里的描述。
阿雅不是人,是一只小动物。阿雅是一种神兽,人类编织的动物图谱的名字都不适合它。但阿雅又是一个人,是一个让人心仪的美丽姑娘,是一段缠绵的神话。读着这段神话,我们可以闻到干草的芳香,可以看见鲜艳的栀子花。在这里,小动物阿雅、干草、栀子花都不是背景,都是小说的主体。其他九部小说中,作为隐喻的自然,总是无法掩饰的显于故事和细节中。
我们在小说中,不仅可以看到关于地质方面的知识,我们还能看到植物学、动物学里才有的动、植物。全十卷小说中,有名字的动物不下百种,植物几百种,不仅如此,我们还能看到人类学的蛛丝马迹。这不是陪衬,更不是掉书袋,所有这一切,都已经成了作品的有机组成部分。
张炜采用这种创作方式不是偶然的,在这种创造的背后,有一个强大的精神支撑,这就是我们传统文化中的天人合一思想。正是有了这种思想的根基,才使得《你在高原》呈现出了纯净、天然的特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