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七十岁了,退休后和哥哥一家住在县城。
县城距省会不过百里,母亲却不愿住在我家——她患有心血管疾病,害怕爬楼;嫌周围净是生面孔,找不到说话的伴儿,忒闷得慌——母亲属于那种爱说爱笑的人,这是她大半生在乡镇做农村工作养成的习性。母亲每年来我家三两次,看看孙女,检查检查身体,住上十天半月。母亲一来,我家就明显整洁起来,连煤气灶都能当镜子。她是做惯活儿的人,但凡有精神,手脚不肯闲着。
我惟一孝敬她的方式就是晚饭后和她聊天。
有一天,电视上播出一条乡镇合并的新闻。母亲突然插话说:“很多事情就像烙饼,总是翻来覆去的。1958、1959年吧,城关乡改成了城关公社,附近的几个乡改叫管区,几个管区并成一个公社……你还记得姚金生不?”
我说:“记得,记得。大头、矬胖子,一年四季戴着顶灰帽子。”
母亲说:“那时候大炼钢铁,公社把管区的干部都抽调到工地,我当时在西营管区当秘书,因为正怀着你哥哥,就成为惟一的留守人员。到秋天,工作忙不过来,公社派姚金生来当代书记。那一年油料征购任务高得出奇,老姚天天泡在下面,一个村一个村去挤,最终还是没完成。公社把他叫去,到第三天还没回来,我就打电话去问。公社秘书是我当年团干校同学,就是你苏秀阿姨。苏秀说,老姚回不去了,公社正给几个没完成征购的管区书记办学习班呢。老姚是重点,宋书记都跟他拍了桌子,说什么时候完成征购,什么时候回去。完不成怕党籍都难保呢。
“我一听就知道坏了,我们管区是公社的主要油料产地,宋书记是参加过南下的老干部,执行上级政策从来不打折扣。第二天,我擅自召集管区几个村的支书来开会,大家都急赤白脸表白,说真的是盆干瓮净了,没敢打一点埋伏。我说这回老姚的书记是保不住了。
“支书们一听都乐了,说这个老姚,真是一根筋!
“我说,怎么办呀?
“他们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说,看全国这形势,就是免了老姚的代书记也免不了征购,缴呗。
“我们管区的人真厚道。第二天,各村就把种子送到公社,顺便接回老姚来。
“晚上,几个村支书带了点腌咸菜、两瓶薯干酒聚到管区,说是来给老姚压惊。
“老姚不领情,骂骂咧咧道:‘你们他娘的打埋伏,让老宋把我整治得好苦!’
“支书们说:‘老姚,你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你可是我们拿油料种子换回来的。’
“老姚一愣,脸色陡然红涨起来,‘啪’一拍桌子,跳着脚骂道:‘狗日的,你们昏头了!缴了种子明年种什么呀!’
“支书们说:‘走一步说一步呗,这形势,不缴行吗!’
“老姚说:‘你们说是种子了吗?’
“大家七嘴八舌说,敢说吗,说了人家还要吗!
“老姚顿时语塞。
“他们开始张罗喝酒,我就回宿舍休息。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听得那边安静下来,我以为散场了,想过去收拾收拾。一进门,就见老姚单膝跪地,拿头在墙壁上顶着一只蓝花大海碗。几个村支书屏息敛声站在他身后。
“我吓了一跳,惊诧道:‘这是干什么?’
“支书们哄然笑作一团。东寨村的王有根笑得搂着肚子从隔壁走过来。
“望着一个个东倒西歪、乐不可支的村支书,老姚这才明白上了当。他手指王有根笑骂道:‘这王八蛋说他会隔墙取碗,说得跟真的一样。他小子要有这份能耐,我就让他把上缴的种子取回来!’
“笑声戛然而止,变成一张张尴尬的脸。半晌,王有根厾点着老姚说:‘你呀你,真是他娘个彭德怀!’”
“真把种子缴了?”我问母亲。
“缴了。”母亲说,“第二年我们管区八个村一亩油料作物都没种。这件事过后不久,公社党委批准了我的入党申请。苏秀悄悄给我打电话说,宋书记在党委会上说,书记完不成的任务,一个小秘书完成了,这就是最好的表现!”
“为争取入党,那些年我风里雨里那个干呀,没想到却这么入了!想起来一辈子心里不是滋味……”
母亲半晌无话。
特 嫌
我家比邻着几所高校,人们通常把那一带称作“高教区”。
大学生勤工俭学多是做家教,定期到学生家辅导。师大美术系的学生则办美术班,招收一二十个小学生,利用周六或周日教孩子们简笔画、国画、水粉画,有的也教素描和写生。我女儿这学期上的就是素描写生班。他们有时在教室上课,有时年轻的大学生带着他们去附近一个花卉市场,画些花草、奇石。画完老师再逐一点评。
一天,女儿上课回来特别兴奋。不用问,肯定今天的作业得到老师好评。终于,她忍不住打开画夹向我们炫耀起来。我探过头去,画面是一块山石、三四片兰草叶子。原来,老师今天就表扬了她一个人。母亲放下手里的抹布凑过来,一看之下禁不住连声夸赞:“哎哟!像,像,画得真像!”说着,从女儿手里接过画夹细细端详,然后又去一张一张地翻看。看着看着,母亲说:“我知道,这叫写生。”
“哇噻!奶奶还知道‘写生’呢!”
这时,不仅女儿,就连妻子也望着母亲异样地笑起来。
“就是叫写生。”母亲生怕别人不信一样认真说,“有人去咱老家的山里画过。”
我老家是一个叫嶂石崖的地方,在太行山深处,山峦连绵、峭壁林立。汦河从山间蜿蜒而出,但多数时间你看到的是裸露着鹅卵石的干河滩。只有雨季洪水过后才有几个月流水,却又把倚山傍河的那条公路冲得七零八落。前些年,省里几所高校美术系的师生夏秋季节时常跑这儿来写生、画画,就吃住在农家里。渐渐竟有了名气,节假日省城就有人开车来游玩。县里看出苗头,投资进行了开发,如今那里已经成为国家级旅游区。
“你还记得不?”母亲放下女儿的画夹,转向我,“那是六几年呀?刚入秋,上级第一次发放毛主席像章,贫农家庭一家一枚。那可是件大事,上午接到像章,下午公社全体干部就分片包村,敲锣打鼓地冒雨送到各村。那几天一直在下雨,潇潇秋雨,紧一阵慢一阵。你刚五岁,前两天洪水暴发把汦河上的简易桥冲毁,去不了对岸的保姆家,因此让我留在公社守电话。”
秋天,只有秋天我能感觉出家乡的美来。天空深邃,一碧如洗,洁白的云朵丝丝缕缕,如幔似纱。夜霜不知不觉间把高高低低的山峦染上红黄相间的彩色,一经秋雨洗过,就如油画一样浓烈鲜明。极目远望,那彩色山峦的绝顶又叠罗汉般陡然拔起一层、两层或三层陡立的峭壁,是温暖的粉红颜色,和斑斓的山峦格外相称。若逢阴雨连绵暴发秋水河,绚烂多彩的远山上还会垂下一条条瀑布——喷涌而下的泉水如银河般无声飘落。这时候贫瘠、穷苦已不存在,惟有巍然、灵秀充盈在心……
“你忘了?那天为得到一枚像章你闹得死去活来,嗓子都哭哑了,直到南庄的王小朝带着两个民兵押着那个人走进公社……”
王小朝是南庄村的民兵连长,一只眼睛萝卜花,看你的时候就像看别处一样;不知道他从哪弄到一把日本指挥刀,那可是真家伙,公社民兵演习时他常常把刀插在腰带里背在背上,比拿驳壳枪的武装部长李天青还威风哩!
“那人身上打着补丁的蓝衣蓝裤已被雨水淋透,脚上的胶鞋也磨破了,留着一头长发,看上去有二十来岁,被五花大绑着。”母亲向我描述,希望我能回忆起来。
“王小朝带没带那把刀?”
“刀?什么刀?我不记得了。”母亲愣了愣。
我想王小朝肯定没带那把刀,要带着的话我兴许能记起来。
“那两个民兵一人背着一杆步枪,王小朝披着块雨布,背着那个人的军挎包。”
——王小朝首先交给母亲一封信,是大队革委会出具的。说抓到一名特嫌,带有军挎包一个,内装大笔记本一个、割纸刀一把、一盒火柴、三支铅笔。拒不交代身份。王小朝介绍说,中午时分接到群众报告,说发现北山上升起一股炊烟,因为天阴着,看得格外清楚。那里有一个山洞,解放前住着一个孤寡老人,遇到鬼子进山扫荡,驻在他们村的八路军专署机关就常常转移到那儿去。这几天下雨,没人上山干活儿,他就起了怀疑,带着几个民兵摸上去,就见这家伙正在烧玉米吃,火堆旁扔着些棒子皮、棒子芯。问他是哪儿人他不说,问他是干什么的,他说喜欢山上的风景。
“你看看他的本子。”王小朝从军挎包里拿出一个黑色布面的大笔记本,里面一页一页画满了山峦、树木、村庄,也有单一的树枝、岩石。画面乱糊糊的,却也依稀分辨出是南庄村周围的景象。
“他画的是俺村的地形图。”王小朝小声跟母亲说。
母亲看了那人一眼,他正紧张地盯着他的本子,遇到母亲的目光,如同被烫了一般躲闪开。
“你是干什么的?”母亲问他,“你本子上画的是什么?”
那人抬起头,红胀着脸,一副害羞的模样。
“他不说,问死也不说,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王小朝说,“不行,咱就把他送到县上去。”
仿佛被王小朝这句话击中,那人紧张地抬起头,望着母亲吞吞吐吐说:“我……我想单独……和你谈谈……”
母亲好一会儿不知如何是好。她看了看王小朝,王小朝也正看着她。突然,王小朝转向那人,高声训斥:“你休想耍什么阴谋诡计!”
那人哀求的眼神执拗地望着母亲。好久,母亲说:“你们去门口待一会儿,他跑不了。”
王小朝他们迟疑了一下,站到门外。
大约不到十分钟,就听王小朝在门外兴冲冲喊道:“李部长,你可回来了,我们抓了个特嫌!”
接着,就和武装部长李天青走进办公室来。王小朝又把抓人的经过叙说一遍。李天青夸赞他警惕性高,让两个民兵把那人押到院里,回头问母亲:“他都交代了些什么?”
“他说,他是邻县的知青,喜爱画画,这次是请假回城伺候住院的母亲,母亲出院了假期还未完,就到我们这儿的山上来画画。不巧碰上连阴天,把带的干粮吃完了……”
“就这些?”李天青问母亲。
“他要求我们放了他,好让他按时赶回知青点参加生产劳动。”
“白秘书,你说他说的是实话吗?”李天青问道。他的眼睛绿莹莹的,就像潜伏在黑夜里的猫眼。
“这……我,不好下这个结论。”母亲显然有些慌乱,“你是武装部部长,这事你处理吧。”
李天青不言声,一页一页翻着那个黑本子,终于抬起头说:“我觉得小朝的怀疑不能忽视。就算不是特嫌,掰生产队的玉米吃也是破坏生产。就算他说的是实话,母亲病好了就应该及时赶回知青点,私自跑出来活动,说明他觉悟不高。喜爱画画……一身小资产阶级情调!这样吧,我电话联系一下,由小朝他们把他解押到县武装部,如果他说的是实话,武装部会将他移交邻县知青办处理。”
母亲迟疑了一下,说:“你决定吧。”
李天青带着王小朝他们来到公路上,截住煤矿一辆拉窑木的卡车,就把那人押走了。
“实际上那孩子跟我说了实话。”母亲说,“他父亲是一个画家。他从小就喜欢画画。他是谎称母亲住院,请了假出来写生的——我就是从他那儿知道了这么画画原来叫写生。他哀求我放了他,不然肯定会受处分!我是真想放了那孩子,可我敢吗?王小朝是个愣头青,李天青是革委会委员,大名鼎鼎的造反派呀。”
半晌,母亲像是问我又像是自语:“你说我当时能放他走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