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新作品·小说

冯苓植小说

(三则)

演 戏

他是演员,她也是演员。

年轻时,他演小二黑牵动了无数女观众的心,她演小芹更引得许多男观众彻夜难眠。

随之,大伙便有了个共同的愿望。

天造的一双,地设的一对,能让戏里的情人变成现实中的情人该有多好。于是,他也不忍心违拂观众这片好心,她也不忍心拒绝观众这片美意,终于有一天他们走下舞台结婚了。

美满姻缘,人们为此长长舒了口气。

但是,他很快就发现了她有点轻浮,她也很快便发现他有点见异思迁。在他和另一位女演员演《罗密欧与朱丽叶》时竟假戏真做,在她和另一位男演员演《奥赛罗》时也弄假成真。他很悲痛地向她喊:丢人哟!那可是个快六十岁的老头子了!她也很伤心地向他喊:作孽哟,人家才是个十九岁的女孩子!但几乎与此同时,他和她都这样为自己辩护着:我那只不过是演戏,观众容不得半点虚假呀。

一语道破天机,从此竟有了某种默契。

彼此,彼此,都是在演戏。随之,他再不干涉她,她也不再去干涉他,家庭也变成了温馨的舞台。他总把现实中的她也当成剧中的某个角色,始终真情毕露地称她:亲爱的!她也总把他当成剧中的某个角色,始终柔情脉脉地称他:亲爱的!

又是好多年过去了。

他一直在努力扮演好丈夫的角色,她也一直在扮演好妻子的角色。他虽然越看儿子越长得像“奥赛罗”,却始终在寻找着那种当父亲的真实“感觉”。她虽然早发现剧院有几个孩子长得越来越像丈夫,却只当是罗密欧早服毒自尽了。

火爆的舞台,祥和的家庭。

时光流逝,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岁月不饶人,他和她终于先后退休了。以平日印象,他和她本该相依相偎共度晚年。可令众多老观众大感惊诧的却是,不久他和她竟悄然离婚了。大出意外,舆论哗然,人们纷纷追问。回答:离开舞台,没戏了……

邂 逅

那是一次典型的聊斋式邂逅……

他也算得一个小有名气的作家,只不该影响仅局限于周围那个文学小圈子。只有妻子把他当着一尊神儿似地敬着,除此之外似乎就很少有人知道他的苦闷了。缺少冲动,缺少刺激,绝对不会想到还会有人在这豪华的酒吧宴请他。而且是位少妇,珠光宝气,肌肤似雪,笑得很灿烂。

只有他们两个……

他说,我并不认识您,深感受之有愧。

她说,这不认识了吗?理应心安理得。

他说,我可要提醒您,现如今文学正在贬值,在作家身上投资准赔本儿。

她说,这个我知道,股市还有涨有落呢。跌向低谷,往往正意味着向高峰的反弹。

他说,我可有一位温柔忠诚的妻子。

她说,我也有一位洒脱开放的丈夫。

他说,我不明白,这是干什么?

她说,我也不明白,正在探索。

似乎都不明白,似乎都在探索,随之这神秘的邂逅也就继续下去了。先是他那分期付款的房子有人替他一次性付了款,接着他竟莫名其妙地有了一辆雅玛哈摩托车,到后来还有接踵不断送来的皮尔·卡丹西服和意大利皮鞋……当然,那灿烂微笑的出现也越来越频繁了。直到有一天,她终于把他带到了远郊的一座幽雅别墅里。房间里还有一条珍贵的宠物狗,娇小、任性,憨态可掬,好像也是特意为他配置的。

他猛地想起了温柔忠诚的妻子……

但她却语无邪、身无邪、目光更显得纯净无邪。他一时间感到无地自容了,竟猛地想起一句古人留下的老话:士为知己者而死。似不合他的现代意识,但他却仍禁不住内心发问:她想干什么?没有回答,有的还只是灿烂的微笑。但不同于平常的是,在这幽雅的别墅里她却突然讲了那么多故事:商海的狂涛,情海的逆澜;地跨港台、事涉欧美;一个山村小女孩出生入死的沉浮经历,各行各业大款们变化叵测的偶露峥嵘……新奇、刺激,令人躁动不安。

他不禁为之勃然心动了……

但她却仍似乎觉得不够“知己”,竟嫣然一笑摁住了他的笔。好像是为了印证她那些故事的真实性,又好像是为了印证她的丈夫确是“洒脱开放”的,她开始公然带着他“身临其境”了。商海、官场、黄皮肤的阔老和蓝眼睛的大亨,以及他们背后各色风姿的女人们……他始终搞不清她确切的身份和所扮演的角色,但他却只觉得再按捺不住了。这一天,他终于无视她的灿烂微笑猛地推开了稿纸。抛珠撒玉一般,一泻千里地狂写了下去。

满纸的激情……

两个月,三个月,他甚至把妻子都忘却了。积压灵感的引爆,创作冲动的失控,使他如痴如狂地什么也不顾了。更何况,身旁永远不乏她灿烂的微笑、迷幻的倾诉。这种红袖添香夜伴读的氛围,绝对有助于他丧失时空观念。终于完成了,百万言的长篇巨作终于在神魂颠倒中完成了。他明白它的分量,他清楚它发表后将产生的影响。他激动不已,他热泪盈眶,他第一次望着她想把那灿烂的微笑整个吞下。

她很顺从,就势倒在他的怀中……

狂乱后他还狂吻着她喊:知己,知己,知己!她却果真再不见灿烂的微笑了,只留下一双晶莹的眸子似在发问:后头呢?他突然清醒了:签约,签约!刚才那狂乱只不过是一种特殊的签约!他乖乖地下来了,又乖乖地把成摞的书稿捧在她的身旁,最后还乖乖地在扉页上为她题写下她的芳名。没有强迫,有的只是高尚的士为知己者而死。

又有了笑,由灿烂走向辉煌……

他这才惘然地想起了发问,多少日子了?我、我的妻子呢?

她提醒他说,你忘了我的丈夫是洒脱开放的吗?

他强调,我的妻子是温柔忠诚的。

她肯定,我的丈夫最喜爱这种东方女性特有的美德。

他急问,什么?

她慢答,他俩配合得比我俩好。

他惊呼,哦……

三年过后,他渐渐在文学圈内销声匿迹了,而在商界有一位女强人却崛起成为著名的女作家。名扬港台,走红东南亚。只有那条宠物狗陪着她,现在已不那么任性了,只留下憨态可掬。

全怪那聊斋式的邂逅……

突 破

他是画家,她不是画家。但他却成了她的丈夫,她也成了他的妻子。

新婚燕尔,本该是如胶似漆。

但他却突然冷却下来,挣脱她的怀抱毅然拿起了画笔。她感到愕然,感到困惑,感到不解,更感到哀怨。

为什么?为什么?

他还在如醉如痴地画,她却猛地想起了一个头发和胡子一把抓的怪物。说不清年龄。你可把他看成小鬼,也可把他当做老妖。但他却把他奉为导师。飘忽而至,疯疯颠颠。起先她尚能听懂,说什么“画展”,道什么“紧迫”。到后来就犹如咒语一般深不可测,一片神神叨叨的嗡嗡营营声中只勉强可听出两个字儿:突破!突破!突破……恰似在有节奏地敲击木鱼儿,刹那间男欢女爱便再不复存在了。

孤孤单单,冷冷清清……

眼前只剩下了画架,还有他那走火入魔的身影。目若无人,更谈不上海誓山盟的爱情。抛却了,全被他抛却了。她也曾试图了解他的画,但不懂。只觉得是各色各样油画颜料的反复重叠和扭曲组合。似一座坍塌的楼房,似一堆乱抛的花束,似一群狂舞的精灵,似一摊呕吐的秽物。还有光、有亮、有暗影、有油画颜料滴下的色泪。她问他:画什么?他难得地飘然回答说:孕……

肯定难产!她想到了夺回来他!

但他却似中邪越来越深了。越是难产,越是只顾不分昼夜不停地画。走投无路一般,一个劲儿地涂,一个劲儿地抹,一个劲儿地傻笑,一个劲儿地愣神儿。她恨死那老妖或是小鬼了,决心要把丈夫再拉回自己的怀抱里。女人靠什么?姿色、风韵,还有更具魅力的柔情。

她有。她自认为样样全有。

他还在画架前苦苦挣扎着,她已按计划开始行事了。用心着装,犹如服装模特儿一般。既要突出丰乳肥臀,又要尽显婀娜腰肢,还要时刻不忘描眉点唇。当然,仅仅靠这一切还不成,她还得柔情似水地为他准备可口的饭菜。款款端来,殷殷奉上,意在他的眼前展示两个“色、香、味”俱全。

绝没料到,他竟熟视无睹!

他吃是吃了,眼睛却绝对抬也不抬。甚至顾不得看果酱,竟下意识地用面包蘸着油画颜料吃了起来。她失望地啜泣了,却绝对不肯就此善罢甘休。第一招不成来第二招,她一赌气就回了娘家。欲擒故纵,她决心让他尝尝那种“失掉了才知可贵”的痛苦滋味儿。新婚不如久别,一个男人是绝对无法忍受这种熬煎的!她满有把握地毅然决然走了,只等着他扔下画笔亲自登门来请。但她绝没想到竟会是如此结果:一天两天,不见他的身影;三天四天,还是置若罔闻;一个星期过后,更只有冷酷的无动于衷。倒是她自己先忍不住了。毕竟她很爱他,只好自己先惶惶然地跑回来了。

天哪,出现的情景更大出意料!

困兽犹斗一般,他还在迷乱中颠狂地画着。只有头发和胡子超常地“发挥”着,几天来竟蓬然布满了整个面孔。对她的惊呼似听而不见,仿佛他也在迷幻中化成那老妖或小鬼了。失望,失望,更大的失望!刹那间她的心头滴血了。但她又不是那种甘于失败的女人,两招不成她开始考虑最绝的一招了。她猛地忆起,他曾是那么嫉妒,为了她过去男友的偶然出现,他就要和人家一对一地进行决斗。或死,或活,男人的眼里绝糅不得沙子。对,对,就从这儿入手。电击一般,给于他最强烈的刺激,也不知是未孕,兼或是难产?他仍在苦苦挣扎中不知不觉,但她却开始带着一个又一个男人在家中闪现了。他越恍若不知,她就越表现得主动大胆。他越迷幻于画,她就越表现得热情放肆。还是收效甚微,她含着热泪准备作痛苦的一搏了。有一天,她竟当着画架拥抱起一个小伙子吻着、吻着、狂吻着。

可怕的冷场……

绝没想到,他竟面对着画布似突然异化成了个“色盲”。一副全无心肝的模样,仿佛只顾为了那“孕”或“难产”痛苦。一打呵欠,竟疲惫地倒在一旁的沙发上睡着了。是绝望地扔掉了画笔,但眼睛中绝对没有她。也没有她怀中那战战兢兢的小男人。她悲痛极了,啪!她就给了这小伙子两耳光。任其莫名其妙,还是毫不客气地就势撵了出去。屋里静悄悄的,她的目光猛地便盯住了那幅画,胸中马上便溢满了仇恨。还我丈夫!还我爱!说时慢,来时快,她已经绰起一把水果小刀猛地向画布刺去。

一下,两下!

他还在难以自拔地酣睡着,她却望着那四五个窟窿惊觉了。他曾说绘画才是他的生命,而自己却把他的生命捅了好几个窟窿。等待她的将是什么?暴跳如雷?反目成仇?或者是情断爱绝的离婚?她越想便越感到后怕,而偏偏那老妖或小鬼又在这时闪现了。

炸药桶即将被引爆……

果然,在他那痛苦不堪的睡梦中,那老妖或小鬼却一眼便盯准了画布上那些窟窿。似两点游弋的鬼火儿,灼灼地闪着妖异的绿光。她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儿上,却完全无法阻止那老妖或小鬼乍猛的一声长啸。

完了,一切全要完了……

是的,他在那惊啸中骤然惊醒过来,恍恍惚惚的目光似正在寻找怪叫的原由。仿佛很快就发现了触目惊心,她差点为之昏厥过去。

引爆前的暂时沉寂……

悔恨已经晚了,忏悔也绝对没有用。她一咬牙便准备认命了,却猛听得惊啸竟意外地化成了欢呼。

她只觉得丈夫猛地便搂住了她,刹那间泪水便流湿了她的颈项。她也就势紧紧拥抱着他,不顾一切地寻找着他炽热的嘴唇。

哪怕是暂时,她也要……

谁料欢呼又进而变成了赞许。似有木鱼儿伴奏一般,那老妖或小鬼又亢奋地喃喃自语了。什么果断的绝裂,什么超凡的冲刺,什么毅然的突破!孕!孕!孕终于诞生了……

她根本没有想到事态会朝这儿发展,他却再一次热泪盈眶地对她说:

亲爱的!是你使我开了窍……

2010-09-20 (三则) 1 1 文艺报 content19468.html 1 冯苓植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