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远离江湖,仍被江湖中人惦记,是人生一大幸事。我已渐离鲁迅研究界,时而谈胡适,时而谈丁玲,时而谈冰心,时而谈巴金,但仍有友人约我写关于鲁迅的纪念文字,我在感激之余,又觉得力不胜任,故在纷乱的思绪中蹦出这样一个题目:“难以言说的鲁迅”。
难在何处?难在两点:一、鲁迅文本的内涵往往具有多重性和模糊性,提供了一个可以从不同角度进行探索的开放性空间;鲁迅精神世界是一个由多种因子构建的生命整体,其中有绝望和希望、阴暗与光明的交织,也有求索和彷徨、退避与抗争的撕扭。倘予取舍,即非全人;再加抑扬,更离真实。二、当前的中国社会正处于一个重大转折时期,不同的利益群体置身于多元化的语境中,对同一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必然有不同的视角和不同的评价。每一个读者心目中都可能有一个不尽相同、甚至不愿与他人共享的鲁迅形象。鲁迅在《看书琐记(二)》中一针见血地提出:“就在同时代,同国度里,说话也会彼此说不通的。”诚哉斯言!
比如前一时期有人重塑“活着的鲁迅”的形象,介绍鲁迅精致的生活、丰富的人性、“好玩”的性格……这些对“意识形态化”“革命化”的鲁迅形象都是一种矫正和颠覆,有其可取之处。但是鲁迅之所以成为鲁迅,恐怕还有更本质的所在,这也是不能忽略和淡化的;否则,凡是“好玩”的人就都可以俨然以鲁迅自居了。又有人把鲁迅“立人”思想的精髓概括为“个体尊严”和“个体生命的自觉意识”,这无疑也有正确的一方面,因为个人尊严是人文精神的核心概念之一;个体生命意识更是一种最基本的人生价值,是人生其他一切价值的前提和基础。但对于鲁迅那一代志士仁人而言,对民族尊严和群体生命的高度关注也是不能忽略的。“我以我血荐轩辕”是鲁迅青年时代的庄严誓言,“和革命共同着生命”更是鲁迅晚年思想升华的重要标志。在我看来,鲁迅的伟大固然跟前者有关,但更取决于后者。总之,我认为作为一个历史人物的鲁迅总会有其“本相”,任何人都没有权力以自己的主观意志去改变事物的“本相”,而最逼近事物“本相”的并不是口述历史,而是白纸黑字写定的文本。如果得不到文本的有力支撑,任何新论都只会成为一种学术时尚,或作者的自说自话。
稍不留神,我又道出了我对鲁迅的一孔之见,不禁惶恐之至。我现在是一个缺乏自信的人,并不认为我的看法绝对正确,更不奢望得到普遍的认同。我只是期盼在鲁迅研究过程中有更多的理性、更多的宽容,因为鲁迅的确是一位难以言说的历史人物。
(作者系北京鲁迅博物馆研究馆员、中国鲁迅研究会原常务副会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