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有段时间我们纪念鲁迅的时候,总把话题搞得很教条,以致引起青年人的不快,和历史便有些隔膜了。将先生供奉起来的纪念,其实是违背其遗愿的,也远离鲁迅的原态。鲁迅死前希望人们忘记自己,那是真实的感言。也恰是这种希望自己“速朽”的遗嘱,让我们这些后人肃然起敬。如果说今天纪念先生还有什么意义的话,他的不同流俗的“无我”的理念,大概是不该忘记的吧。
郁达夫生前对鲁迅的评价意味深长,以为在文字上是同代人所无法企及的。鲁迅的思想,都是在与敌对的力量对比和抗衡的时候显示出来的。有趣的是他在阐述自己思想的时候,不都是简单的布道,一直用形象的语言为之,显得很特别。我注意到,在他和学者们争论理论的问题时,表述方式却是诗化的,得庄子与尼采、普列汉诺夫的妙意,将复杂的问题多致地表述出来,显示了一种高度。我们一些研究鲁迅的文章,不太注意鲁迅的表达方式,鲁迅的有趣的一面经由人们的叙述反而乏味得很。我有时想,我们可能在用先生最厌恶的方式纪念他,比如八股调、伪道学等。我检点自己旧的文章,也有点类似的腔调,说起来是脸红的。
除了批判理念、智性之光外,鲁迅一生对事物判断的那种诗意的表达我们一直没能很好地继承下来。现代汉语越来越粗鄙,单意性代替了繁复性,文艺腔置换了诗意。我们现在无法达到鲁迅的高度,其中之一是丧失了汉语表达的纬度。把语言仅当成工具,而非精神攀援的载体,不仅古意寥寥,连衔接域外艺术的冲动也失去了。我们和“五四”文人的距离,在表达的向路上就已经问题多多。
自然,每个时代有自己的语言方式,今人不应再返回过去。鲁迅的语言是不同于古人的,也不同于同代人的。古代的语言在他看来是被士大夫气污染了。那些事功的书写和颂圣的文字,殊乏创意。而同代的语言则有江湖气和党派气,缺少的恰是个人的意志。那个意志不仅含有智慧,还有人性的暖意。我们现在却把那些幽夐的温润的文体放弃了。先生跳出众多的表述空间,在寂寞里独辟蹊径,置身于时代又不属于时代,那就既有了当下意义,又有了纯粹的静观的伟岸。
去年曾邀请顾彬先生到鲁迅博物馆演讲,会后的交谈给我很深的印象。他翻译了多卷本鲁迅作品集后,被那深切的文字所打动。可是在阅读当代中国作家的作品时,颇为闷损。几乎是白开水的那些套话,给他的是失望的感觉。他对当代中国文学的批评,不是外行的自语。我们可以说顾彬的发言略带偏执,或许伤害了一些作家,但他提出的问题,是真的问题。可惜这样的话,被媒体炒作后竟被娱乐化地处理了。
鲁迅的表达很少重复,每一个话题都有特别的语境。即使最愤怒的时候,也依然能将美丽的句式呈现出来。比如从来不是“是”、“不是”那样回答问题,总是在肯定的同时也警觉其负面因子的存在。他认为人们选择了什么就可能成为选择对象的奴隶。“在无所希望中得救”的思维方式,可能是其精神的本然。而我们往往用相反的模式打量那些文本,岂不可叹也夫。
老舍生前曾说,鲁迅的表达可能是后无来者的。这是个宿命的预言。如果是真的,那也是鲁迅真的伟大的原因。如果不是,那么我们面对先生的遗产,就没有一点惭愧吗?
(作者系北京鲁迅博物馆馆长,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院长、中国鲁迅研究会常务副会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