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版:文学评论

百年中国孩子的艺术图鉴

——评黄蓓佳“5个8岁”系列长篇小说 □赵 霞

1996年冬天,南京市初中“升学大战”的硝烟散去不久,身为人母的黄蓓佳重新启开了自己尘封十余年的儿童小说写作的墨砚。她用这一次写作来纪念刚刚与女儿一起度过的备考时光,也有意为当代童年的生存状况与困境留下一段文字的记述。从那时起,黄蓓佳的儿童小说一直保持着对于当下童年生态的持续关注和关怀。她的《我要做好孩子》《今天我是升旗手》《我飞了》《亲亲我的妈妈》《你是我的宝贝》等长篇作品,从不同角度对当下儿童的生活和情感进行了鲜活细致的描摹。

2009年秋凉之际,黄蓓佳另一部儿童小说的创作计划开始付诸笔端。但这一次,她把自己的笔暂时从当下的童年现场中抽了出来,移迁到一个世纪以前的童年岁月,并在那里开始了这次写作的起点。这就是她被命名为“5个8岁系列长篇”的小说新作。

“5个8岁系列长篇”由《草镯子》《白棉花》《星星索》《黑眼睛》《平安夜》5部相对独立的小说构成。5部作品之所以被称为一个系列,除了有意安排的时间先后顺序外,作品的故事背景一律设置在一座名叫青阳的小城中,同时,每个故事主角的年龄也一律设定在8岁。5个故事的时间背景分别为1924年、1944年、1967年、1982年和2009年。这5个时间点分别指向百年中国社会发展进程中5个不同的历史阶段,从处在新旧文化碰撞、交替中的上个世纪20年代,经过40年代的战争、60年代的“运动”、80年代的社会观念与文化转型,一直到今天就在我们身边展开着的新的生活、文化与媒介时代。

小说包含了两条历史线索,一是一个世纪以来中国社会的变迁史,二是近百年间的中国童年史。这两条线索彼此交织并融合在一起——小说既是以整个中国的大历史来为童年的小历史布景,同时也是从童年史的角度来呈现社会与文化的变迁历程。一个持续百年的中国童年意象的参与,赋予了这套带有历史性的儿童小说以新的文学质地。而反过来,承载了一个世纪的风云变幻与生存悲喜的厚重的历史过程,当它以5个8岁孩子的生活为落点而获得具体的呈现时,一种独特的关于历史的童年叙事和关于童年的历史叙事在文字间变得立体起来。随着小说故事时间的推移,变化的不仅仅是历史,也是童年的样子;反过来,在故事中现身的不仅仅是童年,也是这些童年所生长于其中的每个时代的历史风貌与文化风习。

这种属于不同时期的社会景象与童年生活气象,在特定的典型历史意象中得到了生动的复现。在选取这些意象的时候,作者似乎是有意要使每一部小说的叙事写景都充分地表现出一种易于辨识的时代特征。例如,《草镯子》里的青阳城里同时容纳了这样一些对立的意象:梅香的“天足”与余妈等的小脚、读书的女学生与买卖的“童养媳”、“娶二房”与“婚姻自由”、私塾与新式学堂……这些并置的意象突出了新旧两种观念与文化之间的鲜明对比,既描画出了上世纪20年代特殊的时代氛围,也表现了夹在新旧文化之间的各种童年的不同遭际和命运。再如《星星索》中,从“红卫兵”、“造反派”、“斗争”、“牛棚”、“游街”、“焚书”等意象编织而成的时代图像里走出来的吃着“米粥加萝卜干”的早饭,玩着铁环、香烟壳子长大的60年代的童年,身上仿佛还带着那个时代特有的煤球炉子的烟火气。在最后一部《平安夜》里,新世纪初新鲜的文化气息透过无时不在的电脑网络,也透过“宅男”一类的新词汇、新现象和新观念,把一个最新式的时代推到我们跟前。为了进一步加强这种真实的时间感,作者还在其中顺手插入了若干发生在2009年的新闻事件。整个小说系列的时代感是如此浓郁,它所抓住的那些日常、琐屑而又留存在许多人集体记忆中的现实细节,使它具有了某种近于世纪历史图鉴般的性质。

与上述背景形成映照的,是先后出现在小说中的儿童主人公的形象。这些孩子有着十分个性化的形象,但他们又代表了各自时代童年的一种剪影,代表了一个世纪以来中国童年的一种轨迹。从生长于民国时期书香门第的活泼善良而又心思细密的大小姐梅香,到战时落魄的大院人家出身、怀着淳朴的勇气和智慧的男孩克俭,再到隔着60年代政治语境的朦胧帘幕以自己的方式成长起来的男孩小米和80年代背负着一个时代特有的童年的重量成长着的女孩艾晚,最后是以男孩任小小为代表的当代经济和家庭文化环境下因为孤独而自立、因为自立而变得早熟的新世纪一代。与他们身处其中的时代环境一样,这些童年形象的时代特征也十分明显,以至于当作者自己说:“即便把背景抹去,把5个孩子单独拎出来,我相信读者也能判断出他们来自哪里。”透过这些面貌迥异的童年,我们所看到的是近一百年间,童年作为一个意象在中国现当代历史上留下过的一部分连贯的足迹,以及中国普通人家的孩子对于特殊的时代、社会与生活的切肤体验。这使得黄蓓佳这一系列小说的出版,具有了一种颇为珍贵的社会史与童年史的文献价值。

毫无疑问,5部小说的童年视角为作者的这些与历史有关的文学书写提供了重要的基点。未谙世事的8岁儿童的观察、思维和行动的方式,推远了那些通常被认作时间主体的历史事相,也使不同历史时期的民间生活在一定程度的陌生化中,显现出一些颇为新鲜的元素。在《黑眼睛》中,80年代初紧锣密鼓出现的各种新的生活图像以过快的速度经过8岁女孩艾晚还不能完全接收这些讯息的眼睛,在她有些懵懂也有些怯生的目光里,我们看到了一个介于乡村与城市之间的孩子对于加快了节奏的时代的朦胧感受,它有别于她的父母一代以及与较为年长的青年一代对于同一时间的感受。在以新世纪一代为主角的《平安夜》中,2000年出生的男孩任小小理解环境、洞察人生、承受压力的能力远远超出了人们对于童年的一般期待,通过他的眼睛、声音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当代成人世界的生活态度、情感内容与处事方式,包含了一些站在成年人的视角未必能够发现的认识、嘲讽和领悟。

一般的历史是如何进入普通人的命运,尤其是如何进入孩子的生活,从而获得其独一无二的现实面貌,这是这套小说以其文学想象所欲抵达的历史原点;但它最关心的却不是历史本身,而是与之息息相关的普通家庭与个体的命运。以该系列第三部《星星索》为例,它所涉及的历史时段在当代文学中并不陌生,甚至其童年视角也并未给小说本身增添特别的新意。但在进入这部小说时,作者的意图似乎本来就不在于求新,而在于表现那个时代里童年与生活的一种常态。小说主角小米生长在这样一个家庭里:父亲是作家,母亲是中学教师,家里还有位任劳任怨而又唠唠叨叨的外婆,一个有些可爱和顽劣的弟弟。60年代的革命运动给这个家庭的大人们意外增添了生存的艰辛,男孩小米与家里人一起承担母亲被批斗、父亲被关牛棚的恐慌,但转过身去,溜溜的铁环、盘旋的鸽子、书摊上的小人书又很快引起了他对生活的无限热情。小米的世界里没有大丑大美、大善大恶,一切按照生活的逻辑自然运转着,属于那个时代的荒唐只在偶尔出现的“红卫兵”、“大字报”等意象中闪过,因为不能进入童年的理解体系,很快便退回到背景上。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平平常常的家庭成员间的相互照顾与关怀,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帮助和温暖,格外显出朴素的人性与生活之美。在变动的民族历史的下面,这样一份恒久、坚实的人间温情,在某种意义上或许是比那些宏大的历史事件更为厚重、本真的历史内容。

该系列长篇出版后,黄蓓佳在接受采访时多次提及,小说特定的历史节点选择与相应的题材表现包含了让今天的孩子“了解和铭记”过去以及给他们“补课”的意图,同时,“一百年中中国孩子长大的故事”也包含了让异域的孩子“通过小说了解中国”的目的。在史学研究意义上的20世纪童年史梳理尚付之阙如的今天,这样一种以儿童小说的形式得到呈现的具体而又独特的童年生命的历史过程,其意义是显而易见的。作家黄蓓佳以这样一次有别于以往当下儿童生活题材的创作尝试,诠释了她对于儿童小说这样一个体裁所应当具有的历史承担与文化使命的体认。

2010-10-01 ——评黄蓓佳“5个8岁”系列长篇小说 □赵 霞 1 1 文艺报 content28502.html 1 百年中国孩子的艺术图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