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以来,我看了多次由几代导演和演员演绎的《日出》,每次都颇为感动,引起共鸣,进而沉思。但是, 我看了此次新排的、由任鸣执导的《日出》,演出的成功,特别是导演的总体立意、演员的投入、技艺水平的整齐和节奏的自然流畅,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至于观众现场反应之热烈,更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日出》创作并发表于1936年,距今74年了。自其问世以来,不断地被不同时代的导演、演员、观众扮演着、欣赏着。戏剧,是剧作家生命存在的方式,只要他的剧作仍然被诠释着、演绎着,在舞台上呈现着并被观众欣赏着、共鸣着,他就仍然活着,活在舞台上,活在万千观众的心里。曹禺正是如此。剧作家也是人,作为个体生命,他像所有人一样,生理寿数是有限的,但他把自己的生命对象化到自己的剧作中去,升华为一种精神性的存在。如《日出》《雷雨》《北京人》《原野》、改编自巴金的《家》这样的杰作,就会超越个体生理寿数的有限时空,获得恒久的魅力。
《日出》的恒久魅力、生命力,存在于作家作品,二度创作的导演、演员的舞台呈现和坐在剧场里看戏的观众这三个维度的互动关系之中,当然也与大的时代环境以及具体的欣赏情境有关。
《日出》的恒久魅力,首先是剧作所具备的一种内在的质素,有了这种质素,才能够成功搭建起作家作品、二度创造者和观众的互动关系,魅力才能呈现在舞台上,实现作家、导演、演员与观众的交流,并最终被观众捕捉到、体验到。
《日出》之所以具有恒久的魅力,从剧作本身来看,我以为有这样几点:一、这是一出有所感而发,有所为而作的戏,有深厚的生活累积,有现实的依据,是植根于当时历史沃土之中,而又经过综合提炼的戏。二、作者深刻地揭露了那个“损不足以奉有余”们丑恶腐朽的社会制度,深入挖掘并展示了人性的善恶,塑造了陈白露这样一个交际花的典型形象,还有方达生、潘月亭、李石清、顾八奶奶、胡四、翠喜、小东西等个性鲜明的角色。三、我很赞成田本相所强调的诗意。这诗意,实际上就是作者对象化到作品和人物创造上的童心,或赤子之心。它是曹禺睁着诗性的眼睛看取世界,看取人生,看取人物心灵的结晶。四、作家为二度创造、为观众参与创造,留下了巨大的空间,留下了众多的可能性。
任鸣曾先后四次执导《日出》,每次都有创新,都有提高,都更接近了原作的底蕴和剧作家的精神境界,当然也适应着观众的当代审美需求。这次纪念版的排演,在综合前几次排演的经验与成果的基础上,任鸣给自己提出的要求是最大限度地尊重原作,最大限度地呈现原作,百分百地使用曹禺的语言,人物塑造、舞台美术、音乐使用都力求更接近那个时代。他认为,曹禺的作品之所以成为经典,“除了他的天才之外,更重要的是因为他的作品具有一种永恒的深刻和批判精神”。他还说:“《日出》中的人物是可以超越时空存在的,我相信陈白露、潘月亭、李石清甚至胡四之流过去存在、现在存在,今后之未来也依然会存在下去。”剧作的恒久魅力是需要导演、演员根据自己的艺术经验、艺术感受力和人生经历去开掘、去辨识,并加以呈现的。作为二度创作的主体,他们都生活在当今非常现实的物质的和精神的文化环境之中。因此,即使力求尊重原作,也很难真正做到完全等同于曹禺在1936年写作《日出》时的感受,这才有了创作,有了时空的超越。魅力是一种关系,是一种创造,它是在后来者不断地阐释、发现中才变得恒久的。曹禺的伟大之处就是在于,他像戏剧史上许多大师巨匠一样,为后来者提供了这种几乎可以说是无限的可能。
任鸣把新排《日出》的关注焦点始终放在不同人物性格的开掘和塑造上,而在他看来,曹禺原作的深刻之处,首先就表现在深层人性善恶的揭示上,而批判精神也最终要通过人物之间爱恨情仇的关系表现出来。所以舞台上的每个人物都显现出比较清晰的个性特色,这当然主要还要看演员的艺术功力。这一台戏的整体流畅、自信、不显参差也主要表现在这里。
在我所看过的《日出》里,陈白露的扮演者可以说各见特色、各有千秋。但是陈好饰演的陈白露还是让我感到惊喜,是留给我印象最深、最好的一个。形体好、扮相好,演得放松、自然,既演出了这个人物沉沦堕落、纸醉金迷和作为交际花风情万种的一面,又演出了她未泯灭的人性善良的一面、天真纯情的一面,演出了人物不可逆转的悲剧命运。陈白露的服安眠药自杀,是必然的,此前做足了铺垫。导演把自杀的瞬间做了放大处理,把那张椅床一直推出舞台最前端,也凸显了那种悲剧之美。陈好说:“她扮演的角色,有时候风尘放荡,有时候纯情浪漫,有时候放纵任性,有时候又哀婉绝望,她是沉沦的,又不甘于沉沦;她厌恶了那个世界,厌恶了那个世界里的人,可又找不到一条新生的道路,这么复杂的人物,内心充满矛盾,苦痛万分,所以只有毁灭了自己才能解脱。”陈好理解了人物内心的深层矛盾,塑造出了只属于她自己的这一个陈白露。她成功了,她应该感谢曹禺为她提供了这种可能。然而,这并不妨碍以后别的演员创作出属于她们的陈白露。曹禺剧作和剧作中的人物们恒久的魅力也正是在这不断的创造中彰显出来的。
梁丹妮同时扮演顾八奶奶和翠喜两个人物,一个属于养尊处优的“有余”一端,一个则处于被侮辱被损害的“不足”一极。人物的气质、性格差异很大,梁丹妮既演出了富婆华丽服饰下的空虚、无聊、无耻,又演出了下等妓女下贱生涯掩盖不了的善良和洁白,当然也有无奈。
此外,谷智鑫饰演方达生的善良、书生气迂,王刚饰演潘月亭的老奸巨猾、贪色、装嫩,丛林饰演王福生的势力、世故、八面玲珑也都可圈可点。总之,他们都从曹禺的原作中找到了自己开掘人物性格的空间与可能,并且融进了自己的感悟和人生,实现了与观众的交流。《日出》正是通过他们的舞台呈现而赢得了当代观众的心。
我看新排《日出》上演的那天,剧场座无虚席,观众大多为年轻人,台下秩序极好。能够感受到随着剧情的推进台下观众情感、情绪的律动。特别是最后陈白露自杀这场戏,演员是慢节奏演的,而且有较长的停顿,我很担心观众等不及、不耐烦。但我的担心是多余的,观众已经入戏很深,台下静极了,直到灯光转暗,才掌声四起。
中间休息时,我听有的观众说,这个戏好像就是为现在写的。历史往往有惊人的相似,不一定是重复,更不一定是循环,但世道人心,特别是人性善恶的分野,人物性格深层的矛盾,往往会在不同环境、不同情境下反复出现。这就为经典剧作的被演绎,被重新阐释与解读,提供了可能。
曹丕在《典论·论文》中说,繁华有时而尽,未若文章之不朽也。好文章之不朽,就在于它们被读者阅读、鉴赏。曹禺经典剧目的恒久魅力,也在于仍被后来的剧人搬演,并被观众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