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少儿文艺

看,这尊小妇人瓷像

□杨怡芬

从来,我对老妇人的写作就心怀崇敬,尤其崇敬这样的老妇人:她将世俗要求女人的种种使命都完成了,眼看着这世界已经不需要她付出的时候,她开始写作,且成就斐然。这简直是我眼中的圆满。美国作家罗兰·英格斯·怀德(Laura Ingalls Wilder 1867-1957)就是这样一个圆满的女人。这位美国西部拓荒者家庭的女儿,65岁时才开始写作,历时十余年陆续完成了九部书,即“小木屋”系列。

我这里想说的《草原上的小木屋》是这系列中的第二部。书中描述美国西部大开拓期间,罗兰一家离开威斯康星大森林,坐着篷车迁徙到了堪萨斯大草原。在那里,爸爸靠自己的双手建起小木屋,以打猎维持生计,换取犁和种子。好不容易,严冬过去,春天来了,他们在新垦的土地上播下希望的种子,但“华盛顿政客”们摇摆不定的政策,又让罗兰一家走上了新的迁徙之路。这是一部历险与成长兼具的小说。如果主人公是个汤姆·索耶那样的孩子,他也许会兴奋得让词语癫狂,但这是一部女孩的小说,即使这样的历险,在女孩的观察里,也有着居家的温馨,于是,语调宁静,也正是这一点,把这部小说和其他类似的小说区别开来。据说,1999年美国教育部曾经做过一次阅读调查,让老师和孩子们各自选出100本最喜欢的书,在老师和孩子们各自列出的清单中,《草原上的小木屋》都榜上有名。这本书,是儿子小时我在他的床头朗读给他听的书中的一本。起床前念一段,睡前念一段,一本书断断续续能念上一个多月。他很喜欢听这本书,似乎比喜欢《金银岛》《小飞侠彼得·潘》和《汤姆·索耶历险记》更为甚。我曾暗暗笑他像个小女孩儿,后来,我慢慢明白,家庭的温馨氛围也是很吸引男孩子的,或者说,拥有一个温暖的家,是人的本能追求吧。既是本能,无论在哪个世纪,一个孩子对妈妈的要求,大概也八九不离十。

《草原上的小木屋》写到一个小妇人的瓷像,这瓷像一路跟随着他们,“走了很远的路,但没有破”,它被放在新修好的壁炉台上,这壁炉,是妈妈做饭的地方,也是一家人取暖之所在,而这瓷像站在那里,“她的鞋子、宽裙、紧身上衣、粉红色的脸颊、蓝色的眼睛和美丽的金发都是用瓷做的”。这样易碎的东西,他们一家小心保护着,“除了妈,别人不可以碰小妇人的瓷像”,可见,这瓷像在他们心中的地位。这地位,应该也是妈妈在罗兰一家的地位。这个穿着印花布裙的小妇人,无论在何种环境里,都把生活之美与人的尊严带给整个家庭。妈妈能在很简陋的条件下做香喷喷的玉米饼,能让文明的举止不在蛮荒之地丢失,她让家人穿熨过的洁净衣服,温柔地执行餐桌礼仪,睡前给孩子们换睡袍,再怎么颠沛流离,“家”的氛围一直在,无论是在大篷车上,还是在帐篷和小木屋里。妈妈的温柔,更是有筋骨的温柔,她勇敢,有担当,渡过深溪时,是她手握缰绳,搭建木屋时,她是有力帮手。除此之外,她更是丈夫和女儿的心理支柱,是全副身心都放在家人身上的妈妈。老妇人罗兰历经人世间的千辛万苦,内心仍保留着童年时从妈妈那里得来的温暖,然后才有《草原上的小木屋》这样的文字,字里行间,纤细敏感如草原上的嫩草晨露。

伍尔芙在《妇女与小说》中写道:“甚至在19世纪,妇女也几乎仅仅在她的家庭和情感之中生活。而那些19世纪的小说,虽然它们是杰出的,却受到这个事实的深刻影响:写作它们的妇女,由于她们的性别,而被排除在某些种类的人生经历之外。而人生经历对于小说有重大的影响,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罗兰是幸运的,与前辈女性作家相比,她拥有了家庭之外更广阔的生活和独特的人生经历。她的小说兼容了家庭、情感生活和历史,丰盈当中,却总保持着童话般的天真和简单。这也正是她吸引我的地方。我在大声朗读给孩子听的时候,我的内心也被深深打动,我一直在寻找机会称赞这本书和书里的人,就像梅子涵对本书的称赞:“他们是那么知道自己是一个人!知道自己的力量,也知道生命要诗意地安顿。”

直到21世纪初叶,这个小妇人的瓷像仍是家庭温暖的保护神——那么多喜欢这本书的孩子们可以为此作证。但这种喜欢,让我隐隐不安。女权主义者、2004年的诺贝尔奖得主耶利内克说过,女人生来就是被塑造、被忽视的。《草原上的小木屋》因其深入人心,自然也就参与了塑造女孩的工程(不管她有意无意),一代代的女孩子将读到这本书,她们自觉不自觉地,就将自己代入小妇人瓷像了。小时候,奶奶固执地用她所推崇的这类小妇人形象的模子来塑造我,成人之后,我也就坚定地把主妇之身份认了下来,觉得这是人生之必然。说实话,即使长到现在,当我对繁琐家务很有怨言的时候,想想一生操持家务的奶奶,想想《草原上的小木屋》中的妈妈,心头就宁静了。我的写作开始得不早,三十出头才写小说,在推崇少年天才的当下,这简直是太晚了,但在我内心,我还是觉得太早,如果五六十岁开始,是不是会更接近我自以为的完美?这种想头的由来,应该也与血液中间或“被塑造被忽视”的遗传因子紧密相关。女人的使命在哪里?如果打破了这尊小妇人瓷像,新的神,她又在哪里?这些问题,时不时在我的称赞声中间或响起。一边倒地称赞母性,这母性就显得有点可疑,尤其当这母性和诗性结合在一起,女人作为一个人的存在的独立性几乎消解,融化在家庭的蜜罐里。这样的母性是不是值得我们警惕?在阅读《草原上的小木屋》时,在新的世纪,我们是不是有必要给未来的新女性指出这个“但是”?

2010-10-11 □杨怡芬 1 1 文艺报 content28535.html 1 看,这尊小妇人瓷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