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祥夫《为什么不去跳舞》,《长城》2010年第4期
这是一篇简单的小说。作者屡屡以“怎么说呢”开头,缓缓地诉说一个个关于平头百姓的故事。王祥夫在短篇小说创作中似乎找到了一个得心应手的模式,今年发表的《三坊》《浜下》也是以“怎么说呢”开头,看似犹豫而亲和的长者口吻,紧跟着的是作者的独特视角和关怀,平易近人的口气轻轻地就牵动起了读者的情绪。王祥夫的小说大多不以结构的严密和巧妙取胜,而是以情绪来主导小说的进程。尤其在《婚宴》以后的短篇小说中,写城市底层人大多集中在生活的片段描述中,今年一系列小说似乎都在围绕着他思考的一个中心——“疼痛都在看不见的地方”。
《为什么不去跳舞》从小古失业开始切入,将城市小人物过去、现在、将来的生活图景一一展开,为了已经怀孕的妻子美芳、为了能过上不愁柴米油盐的生活,小古和王鹏计划抢银行。从一开始的商量计划到小古开始准备假枪、看《爆破学》,最后被美芳逼着去跳舞,小说中有一种情绪在不断回旋,逐渐推到一个高度——最后的结果是,他们突然发觉自己不会跳舞了,以跳舞为乐趣的人不会跳舞了。是不会跳舞了,还是生存的艰难已经磨灭了他们生活中仅有的一点乐趣?小说在最后呈现出小古和美芳细腻而简单的对话,没有一个渲染性的形容词,美芳的眼泪和决心、两双握在一起的手,还有小古面对着雪花“喳喳”响的电视机,这个孤单而凋零的背景里,他们只能相互安慰,对自己和对方说“没关系”。
作者对小说的节奏和情绪始终很节制,生活的琐屑层层叠加,直指小人物被压抑的痛苦和无奈,但是美芳没有泪如泉涌、怨天尤人,她只是固执地认为小古去跳舞了就会心情好,就能打消抢银行的念头;小古亦没有情绪过激、一波三折,他无法照顾妻子和未出生的孩子,这个简单的理由让他无法放下忧虑去跳舞。夫妻俩就为各自简单而执著的理由进行无声的争执,似乎一触即发的危机和情绪就消弭在了那一句轻轻的“好,跳舞”中。直到最后美芳凄凉地面对小古的后背,越过他看到电视机里一片雪花,这种痛苦似乎被投向了未知的未来。小人物永远只能在内心的幽深角落舔舐自己的伤口,他们或是面对直观的压迫,或是身处社会的最底层。小人物既无法跻身社会上流,更无法成为银行抢劫犯。作为一个罪犯需要的是牺牲自由和家庭的勇气,需要的是冒着危险敢于伤害他人的魄力,而小古们所能做的不过是看两本关于爆破学的书,鼓捣一些假枪,这些所谓的犯罪计划不过说明了他们永远没有成为“犯罪英雄”的可能。
在此意义上,这似乎实践了王祥夫对于小人物生活的观察视角和立场——疼痛都在看不见的地方,能够被看见的是生活的琐屑和刨去了华丽修辞堆砌的生活现场。疼痛在于小人物永远无法用语言表达自己的伤痛,作者的代言人角色在这篇小说中的确贴近现实;疼痛在于小人物尽管善良而热爱生活,却也会产生铤而走险的“恶念”;疼痛在于小人物哪怕在心中勾勒了无数遍的犯罪计划,也终究不会实现,因为他们还热爱生活、关爱家人。疼痛化作了生活的自我矛盾,让小古和美芳再也无法畅快地跳舞,他们只能迈着蹒跚的步子相互扶持,迈着蹒跚的舞步在“享乐”的普通人中默默隐退。这种温情与残酷的交融表征了每一个普通人的生活共性,这是作者的野心,也是他崇拜的温情中必然包裹着的东西。
如果说简练是作者的一项技能,可以用平实的语言直指背后的目的,那么这篇小说的简练似乎做得过头而显粗糙了。同样描写小人物生存状态的《塔吊》和《发愁》更注重从心理和外围环境来展现人的屈从和精神的倦怠,而《为什么不去跳舞》在短短的七千多字的篇幅中似乎有点急功近利而将人物的性格都剥离干净了。简练冷僻的对话和生活描述性语言让我们看不到任何性格特征的主人公们似乎只剩下生活的磨难和无言的悲怆,以致所有个性都没有理由再闪回,反而让生活显得没那么真实了。虽然王祥夫越来越倾向于在小说中留下更多的空间供读者思考、讨论,倾向于将小说的结局设计得更具开放性,如《塔吊》中葛生与红豆的分离、《三坊》中“我”始终迈不出步伐去吃怀念已久的麻糖,但效果却比不上当年的《婚宴》那种收梢的干脆与利落。这篇小说的缺憾尤其明显——与过度简单相对的是细节的铺张绵密造成的啰唆和过度渲染。跳舞本身表达的情绪已经足够,然而作者还要继续介绍文化宫给普通人提供的免费娱乐场所是为了“不让他们乱想别的事,让他们忘掉最低生活费给他们带来的痛苦和不安”,这类细节未免太累赘,反而将丰富的情感缓冲掉了。
如果写底层只是照搬现实生活,那么必然会出现太落窠臼的结果,诸如小古突然的不会跳舞,让我们对小说失去应有的期待,仅仅成就情绪上的感喟;如果写底层没有一定的道德制高点,似乎又很容易成为浩瀚文字中无关痛痒的沧海一粟。如果像王祥夫所说的更愿意用审美态度观看底层的生活,而不是“磨刀霍霍向猪羊”,则更不应该忘记蹒跚舞步的美感不仅仅囿于底层的思考框架中,轻柔的叹息和温情的虚拟到底怎样才能穿透底层,这不仅是小说的责任,更是思考者的深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