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书香中国

年日如草

□刘玉栋

老天也算公平,再苦再难的人,一辈子总会有几年的好运气,也总有那么几个年份对他很重要。对于曹大屯来说,1988年就是这样。

这一年,曹大屯从一个农村人变成一个城市人。这可别笑,在当时,这可是一件大事情。这一年曹大屯已经十七岁了,正在枣城一中读高中二年级。

枣城是一座只有两三万人的小县城,尽管带个“城”字,却从没给曹大屯一点儿城市的感觉。即便这样,曹大屯还是觉得跟那些家住县城的同学隔阂很大。曹大屯很羡慕他们——他们光鲜的衣着、白净的皮肤、说话的口气,还有放学后飞似地蹬上自行车,把口哨吹得很尖很长的样子。他还羡慕他们每天都能回到家中,回到属于他们自己的房间。而他只能睡学校里的集体宿舍,大通铺,阴冷潮湿,蚊叮虫咬。他的家在五十里外的一个小村子里,星期天,他会骑着自行车回家一趟。母亲和奶奶也总会准备些好吃的等着他。回来的时候,他都要带上两罐头瓶母亲自制的咸菜,这些咸菜足够他吃上一个星期。他爱吃母亲做的咸菜。

这一个星期天,曹大屯刚进家门,自行车还没放稳,就被奶奶神神秘秘地拽进屋去。奶奶抑制不住脸上的兴奋,说:“大屯啊,有人给你说媳妇呢,小刘庄有个闺女跟你一般大,怪漂亮呢。你愿意看看不?”

曹大屯一听,脸“腾”一下红了。他挣脱开奶奶攥着衣服的手,说了句“人家还在上学呢”,便钻出屋来,抬头看见母亲吴翠芬正瞅着他,他的脸更红了。母亲吴翠芬笑着说:“奶奶就怕孙子找不到媳妇。”奶奶从屋里跟出来说:“那闺女俺见过,在集上,水灵着呢,不看肯定后悔。”曹大屯甩头丢下一句“后悔也不看”,就跑出来。

曹大屯走出村子,沿着田埂走,麦苗一筷子高了,葱绿葱绿的,不远处的果园里,桃花正开得灿烂。春风暖得像女孩子哈出来的热气,让你不得不解开上衣扣子。储小青的面孔不时地在他眼前闪。储小青是他的同班同学,学习好,长得也好,是班花,也是校花。家住在城南的县委家属院。说句不害臊的话,从第一次见到储小青,曹大屯就被人家迷住了。但问题是,班里几乎所有的男同学都在迷储小青,私下里说,搞对象就要搞储小青这样的,此话说得很好,能代表所有男同学的心声。但话说回来,你曹大屯又算得了什么,县城里的同学迷,还有迷的资本,最起码人家是城市户口。城市户口最能体现一个人的身份,有城市户口的人,就是城市人;没有城市户口的人,就是农村人,这是不能含糊的。想到这里,曹大屯便心潮涌动,他多么渴望自己能立马变成一个城市人。

曹大屯这样想,可不是痴心妄想,这事儿有根有据。父亲曹有祥过年回来,说他们单位正在给他们这些知识分子落实政策。父亲说到这里,曹大屯禁不住一愣,没想到眼前这位被紫外线晒得黢黑的老伙计还是一位知识分子。父亲说,具体到他曹有祥,那就是全家“农转非”。父亲抹搭抹搭嘴,说如果这样的话,不久的将来,你们都变成城市人了,并且是省城里的城市人,能够享受国家的福利,孩子们长大了,即便考不上大学,国家也给安排工作,衣食无忧。老曹说这番话时,两眼放光,把正围着桌子吃饭的全家人给震呆了。老曹目光的热度迅速地传递给每一个人,每一张脸都变得跟桌上的饭菜一样热气腾腾。

“爸,那我是不是可以到省城去上学了?”弟弟曹大洋目光灼灼。

“那当然。”老曹回答得爽快。

“那咋住啊?”母亲吴翠芬尽力地掩饰着兴奋。

“单位分房子嘛。”老曹二两酒下肚,口气也大起来。

这时候,奶奶的脸色却暗淡下来,说:“你们都去吧,俺不去。”

“你不去哪行,你就我这么一个儿子。再说,按政策你的户口也该走,娘,老了咱不怕,咱也要当一当城市人嘛。”

“反正俺不去,俺也不想当城市人,俺在这里都待一辈子了,俺大字不识一个,哪里也不去。”说着,老太太眼圈一红,眼泪哗一下淌出来。

“奶奶,这是好事,你抹啥眼泪呀。”曹大屯有些着急,大家正高兴着呢,你说你哭啥?

这时候,老曹抿一口酒,盯着曹大屯说:“对了,大屯,你今年周岁十八了吧,这还是个麻烦事呢。按‘农转非’政策,子女只转十六周岁以下的,不过你现在正读着书,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政策,回头我再问问。到时候转不了,可别埋怨爹,这是政策,懂吗?”

曹大屯一听傻了眼,他当然不懂什么政策。但他懂什么是城市人,什么是农村人。他想跟父亲说自己做梦都想成为一个城市人啊。不过奶奶一听高兴了,说:“俺大屯不出去好,俺就在家跟着俺大屯了。”

曹大屯一抬头,看到对面的曹大洋正幸灾乐祸地朝他眨巴眼,气就不打一处来,一摔筷子,离开了饭桌。老曹一看不好,忙说:“这八竿子掳不着的事儿,不说了,不说了。”

曹大屯相信父亲的话。父亲的单位在济南,是一个什么地质大队。他小时候去过一次,印象最深的是那座模样古怪的红楼,还有那个眼睛鼓得像青蛙似的阿姨。但父亲似乎并不在那里上班,每次收到父亲的来信,不是掖县什么乡就是蓬莱什么镇,后来曹大屯才明白,大多数干地质的都这样到处乱窜,跟流浪汉似的,他们寻找黄金寻找煤炭,被称为“和平时期的游击队员”,他还读过一篇文章,叫《生活在乡下的城里人》,写的就是地质队员的生活。曹大屯挺为父亲他们自豪的,自己还悄悄地写过几首小诗,讴歌赞美这些地质队员。父亲现在是野外地质分队的队长,但早已厌倦这种到处流浪和两地分居的生活。父亲说,等全家都“农转非”后,他就回济南的机关去上班。

想到这里,曹大屯抱怨起奶奶来。奶奶也太自私了,当年父亲的婚姻就是奶奶一手包办的。本来父亲地质学院毕业后,完全可以找一个城里女人做老婆。但奶奶就这么一个儿子,她可不能轻易让他飞了,她非得在父亲的大腿上拴根绳儿。你看,现在又急惶惶地给他曹大屯说媳妇,这不就是想拢住他吗?

想到这些,曹大屯再也无心在春光明媚的田野里转悠了,就急匆匆朝家里走。他看到母亲正在院子里晒被子,便走上去问:

“爸爸来信没有?”

母亲摇摇头。曹大屯噘着嘴,还想再问,但想了想,没说出来。是啊,这么大的事儿,如果父亲来信,母亲早跟他说了。

“嗨,大屯,那闺女你到底相看不相看?”奶奶从屋里出来。

“要去你去!”他没好气地说。

“嘿你这孩子,奶奶这是为你好呀。”奶奶两个巴掌拍得啪啪响,露出很可惜的样子。

这个星期天,曹大屯在家没待多久,就骑上车子回学校了。

(摘自《年日如草》,刘玉栋著,作家出版社2010年出版)

2010-10-15 □刘玉栋 1 1 文艺报 content28434.html 1 年日如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