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妈妈未上过学,不识字,但我现在想来,她却拥有许多可贵的文化;我的妈妈一生中生息于偏远的乡村,但在她心中,曾怀有宽广的世界。
近来,我常常思念我的妈妈,并从妈妈的身上获得了关于“文化”的新的理解。我理解到,对于一个人而言,“文化”并非简单地等同于读书识字,更不同于以一纸证书所标举着的学历,而主要是在于他(她)的意识、品德、智慧等,以及如何待人、待事、待己,包括如何对待自然万物,甚至一草一木、一虫一鸟。体现在一个人身上,无论读书多少,也无论有无学历,如果他(她)的所作所为真正是善良的、文明的、有才情的,这便可以成为其文化的表征了。当然,我的妈妈自己是不可能用文词儿讲出这样理念性的话的,而她只是做——行动远远多于言说。
妈妈不识字,但很会讲故事。我童年时的乡村生活,是贫乏而单调的,一年之中没有几样文化娱乐活动。每晚夜幕合拢,山村一片寂静,妈妈忙完了一天的农活儿与家务,便常常习惯性地盘腿坐在炕上,把我揽在怀中,讲述很能吸引人的故事(妈妈称之为“讲古”)。讲上帝如何造人之类民间传说,讲砍柴郎深山遇仙一类浪漫奇事,讲小猫小狗、花草树木与人情通意深等童话,讲古往今来的生活习俗与乡间趣闻,还讲民间广为流传的有关历朝历代贤达与英雄的故事,等等。土屋内灯昏如豆,可妈妈的故事讲得有声有色,带我飞向广阔而神奇的境界。妈妈的故事几乎伴随了我的整个童年、少年时代。尽管妈妈的故事也重复讲,但毕竟有很多,我心里一直在叹服,一位没有读过书的乡村女性,何以会拥有那么多的故事!
妈妈善讲故事,也爱听故事。每逢农闲时节,有长于说书的长者到家里来,妈妈便待若上宾,捅旺炉火,沏上浓茶,又把家里最可口的吃食拿出,以盛情留下客人说书。当然这也是我所希冀的。有一年,村里住下一些从外地来的筑路工人,其中有一位很会说书。我去工人住处听了两次便迷上了。为表示对说书人的敬意,也为了能常去听书,我便有几次偷偷从家里的香烟盒里抽出几支烟卷送给说书人。“偷烟”之事被妈妈发现了,我很脸红。可那天妈妈到供销社卖掉了家里仅有的十几颗鸡蛋,买了两盒太阳牌香烟,让我带去敬给那位说书人——这在当时也可以算得上一份大礼了。在那个秋季里,我几乎每晚都去听书,听完了《封神演义》《薛仁贵征西》《呼延庆打擂》《说岳全传》《烈火金刚》等几部大书(有的是片段)。
妈妈读不了书,当然不知孔子所说的“尔爱其羊,吾爱其礼”这样的话,也未必听到过“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的先贤名言,可她处人待事通情达礼,与人为善,一生中和邻里村人等相处甚是和谐。妈妈常说:“真正做个人不容易。遇事要多替别人想,处人要不怕吃亏。”在我小的时候,家里的生活原本已很清苦,但还总有衣衫褴缕的讨饭人上门乞讨。每遇此景,妈妈就可怜不已,忙忙用家里的粗瓷大碗盛满米或面倒进乞者的口袋里。有时家里米面已所剩甚少,我能清晰地听到盛米面的碗刮碰到了缸底的声音,可从未看到妈妈犹豫的样子。如果讨饭人正遇上我家吃饭,妈妈往往会将人家叫进家里,让到炕上,备了碗筷,同家人一起吃顿热饭。再有寒冬时节讨饭人衣服不济者,妈妈还会把家里的棉衣或布鞋送给他。对此,受者当然格外感激,可我当时却多有不解。妈妈说:“人有难处才需要帮一把的!咱们总比他(她)要强些。”
妈妈没读过书,讲不了书本上的文词和大道理,甚至连“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的话语也没有听过,更别说其他深奥的美学理论,可她很看重美,并尽力用自己的劳动创造美。在我的记忆中,我家曾居住的三间土窑任何时候都是整洁有致的,我身上的衣着无论新旧都是干净而合体的。这都是妈妈亲手做好的。妈妈认为,人不管穷富,都要打起精神,要堂堂亮亮地生活。每年春节,妈妈都要坐在炕上精心地剪些大大小小、生动精美的窗花,然后布局得体地贴在窗户上、粉墙间,倍增赏心悦目之感。那年妈妈到山上干活,将挖出的几株山丹花带着泥土包回家,埋在院中的花池里,第二年便吐翠抽绿,花红似火,为院落新添了亮眼的美景。如今,妈妈已去世,离开了家中的老院子,可那几株已经生长多年的山丹花每年夏季盛开成片,宛若妈妈的笑颜……
妈妈没有读过书,可我却觉得妈妈有文化。明辨善恶、能识贤愚是文化;善待他人、扶困济难是文化;尚礼遵规、珍重和谐是文化;持家教子、爱洁爱美是文化……在妈妈而言,文化不是写在纸上或说在嘴上的,而是在她的身上、心上,以及一个个琐碎而平淡的行动中,是朴素的,但却很厚实。妈妈的文化不是从书本上学来的,而主要来自于对世事生活这部大书的体悟,因而又是真切的。
妈妈是一位极普通的农家妇女,她的文化不可能影响太多人,但对我影响既大又深,从性格到做人做事,以及不屈强势、不畏艰难,富有韧性的内在精神。甚至我在想,我的审美资质和美学研究的专业选择,也是与妈妈的教育、影响有关的。所有这些,都是妈妈给予我受用无尽的财富。妈妈的文化使我认识到,某种意义上,文化就是人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