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多少次惊叹过大千世界造物者的神奇与周全。它创造了一个丰富多彩的世界,也创造了一个充满辨证意味的世界。譬如,有高山即有深涧,有坎坷而多通胜境,日落后又得星月相承,等等。再譬如,享都市之繁华而又伴之闹扰,困乡村之偏远却可得之宁静;得权贵之荣耀而常随身外之累,过平民之日月亦有散淡之乐。总而言之,这世上的万事万物都不是绝对的,而往往是长短互见,利弊相随。乘坐飞机是快速的,但却绝无徒步行走于乡野的起止之便。开放浓艳而硕大的花朵会炫丽夺人,但其绽放时日往往不长,其生命力比不过一些散淡的小花小草。这似乎是无奈而又无情的事。但细细想来,便又不得不首肯其道理之所在:阳光、雨露、生命、荣耀等不能只向着某一处,而是需要普降,需要调节,否则,这世界就会失衡失态,就要出大问题了。中国的古人讲:“浓尽必枯,浅者屡深。”很有辨证性,并合乎常情,我信。
大千世界原本多彩多姿、丰富无限,为万事万物提供了可资存在的空间和缘由。就花卉草木而言,其壮纤、浓淡,各具风采;生息荣枯,皆有常规。牡丹雍容有富贵气,兰竹清纯见君子风;杜鹃在山野争妍,牵牛随田埂蜿蜒。还有,春季水仙,夏日荷花,深秋金菊,严冬腊梅,等等,不一而同,不一而足。它们各得其所,各适其时,各展其采,故而彰显出美意相谐。
宋代诗人杨万里写过一首咏李花的小诗,诗言:“李花宜远更宜繁,惟远惟繁方足看。莫学江梅作疏影,家风各自一般般。”梅花是美的,为古往今来许许多多文人雅士所青睐。它的美,在其干硬枝瘦,新花散点,以至疏疏朗朗,清清淡淡,给人留有许多回味的空间。诗人林和靖有两句诗描写了梅花的此种美韵:“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但,疏梅之美,也仅为万千种花姿花色中之一种,别的花木尽可以其特有的资质与之并存和媲美。即如为杨万里所咏赞的李花,恰与梅花的“疏影”、“暗香”相异,“惟远惟繁方足看”。江梅之美在于疏,李花之美在于繁,均为自然之质,并无高下之别,正所谓“家风各自一般般”。
当然,对于花木也有人为地分高下的。如,中国唐代因宫廷偏好,遂将牡丹视为“国色”,身价百倍。唐人舒元舆在其《牡丹赋序》中记载:“天后之乡,西河也。精舍下有牡丹,其花特异,天后叹上苑之有阙,因命移植焉。由此京国牡丹日月浸盛。” 因武则天之喜好而使牡丹一下子走运得宠,当时,不光京城“浸盛”,就连外地的大小官员、富贵人家,也纷纷赶风追潮,将牡丹身价哄抬到惊人程度,白居易有诗为证:“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而且,由于当时三品以上官员的官服为紫色,未入仕的庶民是“白衣”,于是在牡丹花中又进而分为紫贵而白贱。唐代诗人裴璘在一首诗中道出此间消息:“长安豪贵惜春残,争赏先开紫牡丹。别有玉杯承露冷,无人肯向月中看。” “玉杯”即代指白牡丹花,是受冷落的。
那么,这看似得宠的牡丹、特别是紫色牡丹便会真的因此而高贵和有幸了吗?未必。且不说人们的审美之趣千差万别,赏花之好亦各有不同,任何时尚和迎合(包括媚上追风)都是短暂的,就花卉自身而言,如牡丹虽得宫中一时之宠,但却失去了大自然间的生机之养,本真之质。宋代词人陆游写诗咏赞自然中的梅花:“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这在野外默默开放的梅花全无置身高贵之处并为人“争赏”的荣耀,但却永远不离开泥土,留香“如故”,这大概是远离自然,进入深宅大院中的“紫牡丹”所难以得到的大幸了!那被人宠幸一时的名花异卉一旦容褪色衰,成了枯枝败叶,其归属恐怕多半是垃圾场了。应该说,这也是自然法则所显示出的尊严与公平。
花木如此,人生世事大致亦然。一场大戏热闹喧天,但落幕散场之后则往往是大反差的沉寂;大红大紫消褪后会显出变形变态的难堪,倒衬出平平淡淡总是真的意味。如,有的人一刻不甘寂寞,事事欲抢尽风头,但招摇间让人一览无余,奔忙后更是内里亏空,因而多半是赚了虚名丢了实质,倒是那些信念执著而又默默的追求者后劲渐增,以至有真果实惠泽后人。有明白人早已发现,在秋季的田野里,高昂着头望风摇晃不止的必然是稗子,而那些内含了饱满颗粒的谷穗恰恰都低垂着头。重要的是有内在的、经得起掂量和玩索的东西。
有的人因为自己性格内向、不善表现而自我懊恼,甚至自惭形秽。我以为大可不必。因为内秀本身就是一种美质,属于内在而淡舒之美,且往往是具有“浅者屡深”之意韵的。中国有句古话,叫做“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夸夸其谈者多半只是嘴上功夫,而踏实践行者更能受人尊重。所以,别太在意一时一事之得失,更不可为眼前表象所惑,倒是需要于热闹之处善作静观,而于淡然间多予体悟。尤其是在当下浮风躁气四处弥散,追名逐利几成时尚,甚至有人为使自己快速出名、直到大红大紫,而不择手段自我炒作、处处招摇的时代,更需要多点冷眼慎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