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新作品·小说

厚 街

□王新军

在欧阳嘉禾的讲述中,古老的欧阳家族来到厚街已经800年了。

那时候厚街还是一片长满莞草荒无人烟的沼泽地,蚊子在空中围成无数巨大的圆球,太阳强劲的光芒也只能通过它们之间的缝隙才能落在随风摆动的草叶上。

在那片蚊子与莞草同样茂盛的地方,欧阳家族的先祖收起散架的竹排上岸了。浩淼的江水带着他们的乡邻继续远去。他们没有像三个月前离开那个遥远的巷口时那样,与邻里相拥之后挥手道别,而是只用几声疲惫的号子,匆匆代替了所有的仪式。

在与蚊子大战的最初一段时间里,欧阳家族最强壮的一个男人丢掉了性命。那时候他们在沼泽地里并没有发现老虎,然而一个被大家公认的能够战胜老虎的男人却被蚊子吃掉了,这是一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啊。一只蚊子吃不掉人,两只蚊子也吃不掉人,当成千上万的蚊子包围过来的时候,一个比老虎强壮的男人就没有了胜算的把握。他的身体最终被蚊子的小嘴吸成了一具包着黑皮的尸骨。因此,欧阳家族不得不从一开始就十分重视蚊子的力量。他们试用了几百种战胜蚊子的方法,最后他们是用湿草燃起的浓烟战胜蚊子的。

也就是在与蚊子大战的那段时间里,他们中有人发明了蚊帐这种让睡眠变得神秘起来的玩意儿。他们中的男人一再地向另外的男人们声明——隔着蚊帐看到女人的光屁股,与直接看到的根本不一样。这种发现使蚊帐在很长一个时期都成了厚街地区的走俏货。

关于欧阳家族来到厚街的历史,欧阳家族每一代中都有人试图进行细致而真实的回味和书写,但由于种种原因,欧阳家族的历史却一直没有完整地在这个世界上出现过。后辈们所能知道的片言只语,也不过是一代人对另一代人的口传,或是后来者添油加醋的道听途说。后来,欧阳家族和许多兴旺家族一样,永远地生活在一片暗暗的悲哀之中——他们已经明显地感觉到他们的过去将要消失了。一些老人聚集在家族的祠堂里,看着祖先的牌位在供台上呈台阶状排列开来,他们就是从这些牌位的排列上,星星点点追溯着家族的记忆。后来一座祠堂已经无法容纳他们对先祖们的回想了,他们的思绪会在一些闲散的季节里相互碰撞,甚至纠缠在一起。 于是一些牌位被他们最为亲近的后人请进了刚刚新建的另一座祠堂里。事实上,一个家族出现分支是很难避免的,就像一个祠堂不可能容纳全部先祖的牌位一样。也正因如此,有关欧阳家庭的历史,被悄悄地隐藏在了那些规模不一的祠堂里。

因为蚊子的缘故,欧阳家族在来到厚街还没有建造起供活人藏身居住的茅屋之前,就用河里的烂泥巴在一个高出水面的空地上垒起了一座庞大的坟茔。这个坟茔距离他们上岸的地方不远。这个坟茔主人的牌位,后来一直摆放在厚街欧阳家族祠堂最显要的位置上。那上面的墨字,每过20年就会在一次仪式上被重新描绘一次。

在后来的许多年里,那个第一次接受了欧阳家庭尸骨的地方,很长一个时期——大约100年,一直都是欧阳家族的专用墓地。

厚街的命运将走向怎样的开端,一开始包括欧阳家族在内的所有人谁也不知道。但当他们远远地离开那条湿漉漉的街巷,顺着滔滔江水漂荡了许多个日夜后,在一个清晨,当他们疲惫的竹排被一个浪头拍散的时候,厚街连同欧阳家族的命运就在一片蚊子的吵闹声中开始了。

在通常的情况下,有关家族的秘密,也同样埋藏在那些叫做墓地的地方。

然而,厚街渐渐发达起来了。

厚街渐渐发达起来的时候,大多数上了年纪的厚街人自己都觉得那是一个梦。当有一天他们从泥土里拔出双脚走出田地的时候,他们发现他们再也回不去了,他们坐在村子后面的山坡上,细口抽着黄烟,让烟雾在眼前变成一团团迷蒙的风景。在最为无聊的时刻到来的时候,他们不得不重新回到古老的祠堂里,打发剩余的时光。

但作为族长的欧阳嘉禾老人心里清楚——厚街的发达与他们古老的欧阳家族息息相关。因为几乎没有人不知道欧阳家族的祖先来到厚街之前,在这里活动的除了河里的鱼虾,就是围成团的蚊子。更值得一说的是,在欧阳家族的祖先到来之前,这片日后被称为“厚街”的蛮荒之地,事实上还没有被人类命名。或许自盘古开天至欧阳家族的祖先来到厚街之前,这里的任何一个足迹,都与人类的脚印无关。很长一段时间里,连厚街的外姓居民都愉快地承认了这样的事实。至于欧阳家族以及厚街后来者对历史的遗忘,这个过程已经和时间流动与星相的变幻一样,变得扑朔迷离了。

这个关于“厚街”发达的秘密被欧阳嘉禾简单地阐释了无数次之后,忙碌异常的厚街人,终于再也不愿意聆听这个老头子絮絮叨叨的讲述了。他们不相信他所说的那些与厚街有关的历史。

那大约是公元1985年前后的事。

第一次激起欧阳嘉禾老人讲述的,是一个来自城里的干部。他是一个戴着近视眼镜的小伙子,衬衫洗得和脸一样白。盛世修志——据说这个来自市志办公室的年轻人是在考证厚街这个地名时,因为找不到确切的根由才决定下乡采访的。那时候人们只急着朝前赶,对回首往事不是十分有兴趣。于是,他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向他推荐了欧阳嘉禾。

那时的欧阳嘉禾,刚刚从已经当了20多年的小学校长的位子上退下来,内心的慌乱一直像海浪一样袭击着他。他没有想到,在他60岁的时候他的人生会突然失去方向。他想到了被他丢弃多年的土地,但他发现那些地方经过平整以后,已经建起了蓝墙蓝顶的厂房。厚街原有的一切,正在被一点一点埋在水泥下面。一个前所未有的时代正悄悄来到欧阳嘉禾的身边,而他却一点也没有觉察,因为他还沉浸在一片与失落有关的泥淖当中。

年轻人没有费什么力气就在一棵巨大的老榕树下找到了欧阳嘉禾。老榕树在欧阳嘉禾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已经很老了,它的枝桠向四周伸展着,根须又不断从伸展开去的枝桠上扎下来,穿过经久不息的潮湿的空气,插进泥土里。已经没有办法估算那棵榕树的年龄了,它向四周伸展开去的枝桠,不会少于50根,每一根的长度都不会短于50步。关于老榕树的秘密,那时候欧阳嘉禾还不是十分清楚。在他们的意识中,只是把老榕树当作一个长辈一样来看待的。

“古老的欧阳家族来到厚街已经800年了。”

他们的谈话就是从开始的。但正如许多事情的开始即意味着结束一样,他们的谈话开始之后,一连几天都没有任何有意义的下文。最后那个温文尔雅的年轻人不得不在记下“先有欧阳人,再有厚街城”这句近似童谣的老话之后,十分失望地离去了。

因为在欧阳嘉禾的脑海里,关于厚街的记忆也是一个巨大的雾团,他所知道的厚街的过去,也不可能比“古老的欧阳家族来到厚街已经800年了”这句更多。那时候他真的为自己所知如此之少而深感羞愧,而且不仅仅是因此而感到羞愧。毕竟在小学校长这个全厚街最应该有学问的位子上坐了20多年呀!可想而知,欧阳嘉禾的内心其实比一个回答不出问题的小学生更为难堪。

正是从那一天起,欧阳嘉禾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老人。

而且他比一般沉默寡言的老人还要沉默一些。因为有一副担子已经压在了他的肩膀上——关于欧阳家族和厚街历史的书写,他有必要承袭下来了。

……这便是王春麦来到潮湿的南方之后,所了解到的厚街这片土地的最初历史。欧阳嘉禾老人的讲述,并没有如此缜密,他的讲述和所有已经年迈的老人一样——常常是含混不清的。再加上他浓重的东莞口音,使王春麦的聆听和析辨,一开始显得那样艰难。当这不可琢磨的艰辛被她的聪慧和机灵摧毁之后,王春麦猛然意识到几乎所有的厚街人都错怪了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包括他的儿女。她甚至觉得自己从那个地处西北偏僻之地的厚街赶来,就是为了聆听这个名叫欧阳嘉禾的老人的讲述。这是上天冥冥中的安排,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

在欧阳家族来到这里的数百年间,那座看上去并不显眼的小丘,像一只巨大的蘑菇一样渐渐从沼泽地里显露出来。它从泥水中隆起,浮出爬满水蜘蛛的寂静的水面,在那里形成了半个圆球的形状。欧阳家族也和这个大蘑菇般的山丘一起,在这块日后被命名为厚街的土地上渐渐显赫起来。

后来——

大约是欧阳家族的祖先来到厚街100年后的一天——据推测或者演绎——那是一个天气晴好的早上,一个精明的外乡人来到了厚街。他分别站在离那座山丘同样距离的四个方向,咕咕叨叨地琢磨了一个上午。夕阳西下的时候,他又用同样的方法将上午的做法重复了一遍。第二天清晨,这个一脸精明的外乡人站在一片灿烂的阳光里,伸出修长的手指,指着远处的山丘自言自语似的大声宣布:

“哦呀,那的确是一只浮出水面的龙珠哇。”

兴奋不已的外乡人后来毫不掩饰地告诉厚街的先民们——潜伏的巨龙隐藏在水中,正待蓄势冲天而起。那时候,欧阳家族的一位祖先除了耕种面积不大的一些水田之外,还经营着一间仅有八九张床铺的小客栈。他用十二分的热情和十分简陋的设施,招徕过往商客。这个外乡人刚刚来到厚街,就已经进入他的视野了,他的目光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这个外乡人又用了整整一个白天的时光,手捧罗盘测量了厚街周围那些大小不一、高低不等的洼地和山包。天色昏暗下去之后,他的工作才告一段落。因此外乡人不得不在小客栈住上一宿之后,又超计划地多住了一个晚上。

那位欧阳家族的先祖,是个少有的明白人。当一身麻布破衣的外乡人披着一身晚霞向他的小店走来的时候,他迎上去的热情又增加了几分。那时候他心里所想的,已经不是能够赚取几分碎银那样的事情了。

外乡人在客栈里要了当时这家小店最好的酒菜,毫不避讳地以一次酣畅淋漓的大醉来庆祝自己终于觅得并且确定了佳穴的位置。

第二天一早,吃完鸭蛋炒河粉的早饭之后,外乡人就兴高采烈地离开了。当他的小船在江面上渐行渐远的时候,欧阳家族的那位先祖,在自己的小店门口满腹狐疑地张望了很久。他觉得这个外乡人的神情有些古怪,他的所作所为,更是在他的脑海里浮起了许许多多的疑问。在接下来的许多日子里,他除了经营自己的小店,剩下的时间,便细心地琢磨那个身披麻衣的外乡人的诡异行径。

他头脑里众多的疑虑尚没有解开,时间已经到了第二年的春天。

在一个晴朗得如同刚刚擦洗过的蔚蓝色早晨,那个精瘦的外乡人又来了。他同时带来了一包咯隆作响的父亲的骸骨。当他在小店里歇息了一夜,准备央求去年的旧识——欧阳掌柜,帮他雇请土工,前往一年前自己测定的佳穴位置为父亲的尸骨修坟造墓的时候,却意外地发现那个圆形的林木葱茏的小山丘,已经变成了欧阳家族的新墓地。那里到处散发着皮肉腐烂离开骨头之后的怪味道。

这个外乡人和那包咯隆作响的骸骨,就在厚街留了下来。

这个身披麻衣的外乡人像一条野狗一样居无定所,常常在厚街周边的山山水水间孤独而神秘地游走。山峦河汊间,到处都留下他的影子。很多人常常看见他站在海边的一块巨大的礁石上,望着远处水雾蒙蒙的岛屿长叹。

多年之后,他才告诉精明厚道的厚街人——根据多种星相和方术的兆示,最早接受龙珠滋润的家族,将在600年后相当长的一个时期,连同这块土地一起,享受大海带来的财富。这个时期,大约是200年。当时欧阳家族的祖先来到厚街已经100年了,他们对这个预言充满了希望,同时又因为这个预言过于遥远而觉得无比荒唐。尽管如此,他们依然像计算着娶回新娘的日子一样,计算着500年后的那一天。

但厚街人毕竟是厚道的,他们在谋得了外乡人寻得的佳穴之后,很有一些过意不去。于是由欧阳家族当时年轻的族长出面,在那家小店里大摆酒席,隆重地宴请了这个望洋兴叹的外乡人。并恳请将他从遥远的家乡背来的其父亲的骨殖,安葬在欧阳家族坟地的一侧——按照欧阳家族男人们的推测——那样的话,他们的后世也将与欧阳家族一起,在500年后一同享用大海带来的财富。

外乡人听了,连一碗米酒也没有喝完就愤然离去。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就没有见过像你们这么欺负人的。”

说完这句话,外乡人头也不回地走了,没有谁在意他的眼睛里隐藏着的石头一样坚硬的仇恨。

当后来这个关于龙珠的传说渐渐被人们淡忘的时候,欧阳嘉禾却在他的曾祖行将就木的时候,重新记住了它。

那时候他形容枯槁的曾祖躺在一张陈旧的竹榻上,呼吸声像一只出生不久的小猫一样微弱。年代久远的竹榻已经被几辈人身上渗出的油渍浸透了,在阳光下发出一层褐色的红光。曾祖身体的表皮部分,已经几乎全部老化了,皮屑像成熟的苇絮一样纷纷扬扬地在小屋里飞翔。他呆滞的目光已经不能转动,所有的一切都仿佛在告诉来到他面前的每一个人:再过一秒钟,他也许就没有说出下一句话的力气了。那时候欧阳嘉禾还是个沉默寡言的孩子,他的额头和眉宇间,看不到人类最为高深的智慧,他的头顶时常被一层木讷的光圈笼罩着,距离曾祖所期望的开悟之路,已然遥遥无期。曾祖显然对这个欧阳家族的第39代长孙有些失望,但一切已经不容他做出别样的选择了,他剩余的不多的时间,在紧紧地逼迫着他,他只得在万分不情愿的情况下,把那个传说最后的结局和象征族长权力的一摞发黄的纸片交给了他。同时交给欧阳嘉禾的,还有一把已经锈蚀了的宗族祠堂门上的铜钥匙。

曾祖说:“嘉禾贤孙,记住,在你58岁的时候,将是我们欧阳家族首次接受龙珠滋润600年的日子。”

后面的话,曾祖还没有说完就失望地合上了眼睛,因为他看到欧阳嘉禾并没有意识到他58岁之后的那一天,到底是个什么日子,更不清楚那一天对欧阳家族和整个厚街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后来这位曾祖的骨殖,在新族长欧阳嘉禾的主持下,被装进了一只坛子,它们只占到了那只半大坛子的不到一半。欧阳嘉禾带人将它埋在了那座山丘底端的一个高处,有人曾在选择坟址时为此说三道四,但当它被欧阳嘉禾的双手放入那个高大的青砖墓穴之后,无论什么样的说法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他们最后说:

“族里的事,我们全听族长的。”

那是一个粗暴而动荡的年代,祠堂里的一些仪式已经被责令取消,除了一些族里的丧事需要族长出面以外,欧阳嘉禾的族长身份,很多时候都被族人们遗忘了。这种遗忘竟然传染给了欧阳嘉禾本人。后来,除了那几间破屋子改建的学校之外,他竟然连祠堂也很少光顾了。

600年过去了,那座小山和欧阳家族的先人们一起生长着。仿佛他们并没有死去,而是站在那个凸起的高冈上,每天看着自己的子孙在脚下的土地上忙碌。而他们,也在不知不觉中接受着子孙们日复一日的仰望。

没有人知道欧阳嘉禾对那块高地的凝望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2010-10-22 □王新军 1 1 文艺报 content28203.html 1 厚 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