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请客，酒楼的豪华和张扬比味道更重要。很多人在乎这个。于是，店家就会投其所好，满足食客的虚荣，比如把萝卜雕成凤凰摆上桌，食客惊叹，却很少想想，花掉你好几天工资的“凤凰”究竟有什么意义！其实，就是一顿饭。如果为了养眼，就该揣着烧饼夹肉在美术馆逛上一整天，萝卜凤凰和重彩水墨凤凰还是有区别的，但东道主的热情明摆着，为了让客人叫好，心里比店家还急，于是，多数人还是会为“食文化”叫好。李唐正是带着这种心情赴宴的，说是赴宴，更多出于礼节，好在是学弟，不必过多应酬，若虚张声势叫好，有点见外，什么话不说，就显出情绪，不大度，让学弟见笑，以为区区一个正高职称，让堂堂学者折腰，没风度。去酒楼的路上，李唐一个劲儿给自己打气，最终还是气短，越发觉得学院的领导欺人太甚，明眼人全能看清，权力、嫉妒和打压，成为一种风气，掌权者还振振有词，说什么职称不是一种待遇，是一种肯定，而肯定你的是民主，争也没用，是你的想不要也不行，不是你的想要也不给你。这话说得伪善，不就像戏文里唱的“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你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让李唐窝火的是，别假模假式呀！有时，职场上“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比口蜜腹剑更让人快活。
李唐是谁呀！进酒楼时，他自己还想来的，一方面，他是大学的著名副教授，某个学科的带头人，著作等身，电视台某栏目的权威嘉宾，某种情况下，他的名字比市长更响亮；另一方面，他是脾气古怪的教书匠，分居多年，和自己的女研究生关系暧昧，在单位多数人眼里是个恃才傲物的中年混蛋，在晚报上写专栏骂一切。久了，李唐确实常常问自己是谁？本来，当下的文人要是活到这个份上，也是个范儿了，偏偏就是这个正高职称让他不顺气儿，原本在学院常常摆出名士风范，看似散淡，实则上上下下全不放在眼里，他有钱，有名气，有女人，让同仁看着眼热，按说，也该知足了。他心里明镜似的，大家恨他。所以，要是院领导明说因为你得到的太多，学院锅里的肉也不多，你就省省吧，他会知趣，月有阴晴圆缺嘛，好事不能都找上你，但他实在容不得伪善，容不得拿民主说事的当权者。
一进酒楼，挺着胸脯的领位小姐碎步迎上。李唐见小姐旗袍的开衩很高，极是醒目，心里纠结一番，暗骂世风，眼角的余光却将那条裸着的腿瞟个仔细，因汗毛孔粗大，让他扫兴，觉得领位小姐糟践了旗袍，不由就拿自己的研究生小娇比较一下。这时，看到学弟方小平冲他招手，“风月”的事急急丢到脑后。二人抱拳，算是打过招呼。方小平递过菜单，李唐没有推辞，随便点了几个菜。方小平表示不能太寒酸，再要点，被李唐拦下说，不就是意思意思吗，自己掏钱，何必呢？你非要我来，必是有话说，其实不说，我也能猜出。方小平苦笑，他服气学兄，也是因为这层，学兄清高散淡，智慧过人，张口将话挑明，就用不着忌讳了。
方小平本来没想到自己能评上高级职称，论什么，李唐都在他之上，最终“绣球”砸在他头上，开始有点蒙，后来明白，院领导就是成心，全院的职工都知道李唐和院领导有纠结，职称就不给你，给你最好的朋友。说来，行径有点歹毒。文人使招儿，不可小觑，“穴位”找得很准。方小平学术上平平，做人可不傻，文人的毛病他继承得很到位，心里不傻却很会装傻。这一点，连李唐也没看出来，以为方小平请饭是出于内疚，平息他还未了断的“人间烟火”，所以，从开始就表现出大度，话里话外的让学弟不要在意，反正这个名额落在好友头上，总算没有浪费。按说，李唐的大度，该让方小平踏实，朋友嘛，终归是种理解，再说其他，太外道。不过，今儿他请学兄也并非这么简单，他有一个秘密，无法示人，只是想打探学兄是不是知道，因为他也是刚从夫人那里知道，他的漂亮女儿和院长的儿子好上了，好多久了，他不知道，但想来想去，高级职称能落到他头上，该是有由头的。方夫人在院办搞档案，也许女儿是在那里结识了院长的儿子，也许就是夫人自己作伐。天晓得啊！
文人最后的尊严很像遇到猎手的鸵鸟，头往沙土里一扎，屁股露着也不会觉得羞，临死也不看对手一眼，倒也是种胜利。当然，不同的是，聪明的人类还能和其他“鸵鸟”沟通一下，打探自己露在外头的“屁股”有多大。方小平今儿找学兄，就是想了解他对这件事知道多少，学兄要是知道，会做文章的，那么全地球的人差不多都会知道。别的，方小平不在乎，因为这个当上教授，有点对不起女儿，如果李唐知道，他得好好想想了，因为他知道学兄这张臭嘴，是不会闲下来的，到时，弄得满城风雨，女儿再出点事，太不值。直接问李唐吧，不太合适，得有策略，三巡酒后，方小平笑着说，学兄，我女儿不小了，你手底下有合适的男孩子，想着给人介绍一个。话毕，方小平想从李唐脸上找到答案，显然找到了，看来学兄不知道这件事，也许刚刚发生，还没来得及传播，因为李唐很有兴致，一口气给方小平提供了三个人选。
方小平终于可以喝杯踏实酒了。学兄学弟相互吹捧一番，方小平声音低了八度，小声说，你还是悠着点儿，我知道老兄的后院儿不安静，你可别让它着火啊！哈哈，全院的人都盯着你的研究生小娇，可是个小佳人。李唐脸色由青变白，由白变黑，皱着眉，虎着脸干了一杯酒，顿了顿，舒了口气，脸色又红润起来说，真是胡扯，我们分居快五年了，我又不是个相公。不过，小平，我明人不做暗事，你这个消息真假不说，来源你可要弄清楚啊！这回轮到方小平脸色不好看了，他打着哈哈说，学兄别上心，我也是随口说说，来，咱们喝酒！显然，方小平不是随口说说，而是有所指，意思就是我知道学兄你的屁眼儿也不干净，如果你因为职称的事，写文章指桑骂槐，我也不是不会写东西。
两个人，各有心事，饭局却不僵，借着酒劲儿，说今道古的聊起来。
这时，周遭阵阵喧闹，酒店进来几个人，有男有女，衣冠得体，目光多很挑剔，举止虽然得体，气势却显出张扬。他们大声呼来服务员，很快点了一桌子菜，酒是自带的。李唐瞄了一下，有点眼热，是茅台，就猜这是一群公务人员在进行公款消费。李唐这一瞄，那些人中一位很有风韵的中年女性，居然走过来，敬了李唐一杯酒。这种情况，李唐倒也不奇怪，毕竟，他是电视台的常客，说说人生，说说历史，东拉西扯，常常也能迷惑些中年女观众。李唐很矜持很得体地笑了。本来，这是文人在公众场合表现出来的一种尊严，那女人好像不是很满意，就听那边有人高声说，那人是谁啊，牛逼什么啊，不就会在电视上忽悠人吗！
本来，会有场风波，但李唐和方小平毕竟是有知识的人，不会和这些人一般见识，装听不着，酒再往下喝，就有点分神。没一会，那边的声音又传来，虽然和他们没关系，但听出意思来了。这些人好像是在祝贺一位升迁的局长，听起来，他们的职业好像和司法有关。有意思的是，他们居然也在说职称，就听得其中的主角儿说，我他妈三年前就该是正局了，拖到现在，这熬出来的婆婆可真不易，还是谢谢兄弟们，那个老家伙死活不挪窝儿，说来，我都快熬不下去了。我同学都有副部的了，细想，这酒喝得不仅有点晚，还有点扫兴啊。
李唐忍不住又瞄了一眼，除了那个有点风韵的女人，其他的陪客，脸都开出花儿来，如果管这“开出花来”的脸叫笑，该是一种媚态，不合理的是，本该属于风韵女人的媚态，却让几个大男人抢了去，太煞风景。李唐是个多情的文人，轻轻一瞥，在那个中年女人眼里读到一种渴望，借着酒劲儿，很想过去聊聊他在电视节目里常聊的话题，比如，理想，人生，情感等等，但也只是想想，觉得那些人不可救药了，那个很有风韵的女人算是毁了。
李唐走了会神，方小平觉得目的已经达到，说，咱们走吧。
两人走到门口，李唐再次回头无意看了眼那个女人。这次，那个女人没看他，而是被几个男人围住强行敬酒……
方小平结过账，走来说，那些人真够恶心的！
李唐说，不值一提，那个女人看上去倒是有点心境。
方小平乐了。李唐说，你笑什么？这和风月可是无关，你回家还是好好找找我和小娇事件的来源。方小平劝李唐不要认真，只是随便说说。两人要了一辆出租，半路李唐下了车，一直看着载着方小平的出租车血红的尾灯消失在夜色里。
李唐正想着是不是回家，手机响了，看来电显示，是小娇。
你在干什么啊？
在仰望星空。
呵呵，有什么感觉？
星星很多，和太阳不一样，就一个。
还有呢？
太阳在白天，很多事看不到，星星在夜里，什么都能看到，只是不说。
小娇在电话里笑了，问李唐去不去，他说当然，只是今晚他要在她那里写点东西。李唐记起那天和小娇在饭店让方小平老婆撞到的事，后来，他支走小娇，悄悄在大厅等着，看看方小平的老婆有没有故事，最后，他在大厅等到一个人。再后来，小娇死缠烂打问那个男人是谁，李唐没有说，他不说，并不是因为他是天生的星星，是觉得还没到火候，因为那个人是他们的院长……
李唐又看了眼夜空，对自己说，有时星星也会开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