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第五届鲁迅文学奖特刊

望月的女孩

□盛 琼

那个遥远的夏夜,一个5岁的女孩,独自坐在院子里乘凉。月光像银色的大水,把她淹没了。她成了一尾发光的小鱼。她睁着一双童贞的眼睛,长时间地,仰望月亮。那月光太稠密了,似乎变成了一场大雾,将她漂浮起来。看着,看着,她突然流泪了。她感到了一种透彻的孤独,无名的忧伤。——这周遭的一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我到底是谁呢?我为什么要以这样的面目出现在这样的时刻呢?——那晚,这个5岁的女孩,第一次获得了对生命的审视,对自我的反省意识。她感到自己仿佛被什么神秘的力量,抛到了这个孤独的地球上。她难过得无法形容。从此,孤独,就成了她的DNA。从此,月亮,就成了她一生的知己。

没有人相信这个。她也无法把自己的感觉说出来。人们只是觉得这个女孩有点奇怪。比如,她一切顺利,颇受宠爱,却从不快乐(哦,欠揍啊)。比如,每逢过年过节喜庆的日子,她都躲着人群,偷偷流泪(哦,毛病啊)。比如,她自小喜欢思考一些生死、世界、灵魂等终极问题(哦,犯傻啊)。

她上学了,认字了。那是一个贫乏的时代,无论物质和精神都那么单调。父母都是刻板规范的工程师,家里大多是些数理化的工具书。关于文学,只有区区几本高尔基,还有,就是一本厚厚的《鲁迅全集》。那个叫鲁迅的男人,他那著名的侧面雕像,和那些奇崛有力的文章,就这样,成了她的文学启蒙,深深地扎进了她的生命里。她喜欢他入木三分的文字,更喜欢他的傲骨和柔肠。因为他,她确定了自己的人生目标,找到了一生的钟爱——文学。她开始找各种各样的小说、杂志,带着发亮的眼眸阅读。她开始在别人的故事里体验人生,感悟生命。她的心灵被文学丰盈着,舞蹈起来。

那时,她不知道,她还要经过漫长的一段人生之路,才能接近文学。因为,她以优异的成绩考上大学,学的是新闻而不是中文。毕业后,她分到电视台工作,写的都是一些电视片的解说词、文艺晚会的串词,那些花哨快捷的文字,就像地铁里的广告牌,一闪而过,不留痕迹。她还要学做妻子,学做母亲,在生活中学习如何与人相处,如何适应社会。她天生是个多么笨拙、腼腆、敏感、幼稚的人啊。一切的一切,都让她疲于应付。

虽然在别人看来,她的成长算是顺利幸运的,没什么可抱怨的了,可是她清楚地感到自己的生命正在逐渐地干枯。离开了文学,她就失去了灵性。于是,有那么一天,她义无返顾地回来了。放弃高薪的职业,远离光鲜的人群,她成了一个作家——一个整天坐在家里写作的人。是的,当这一天到来的时候,她听到自己的灵魂发出了一声欢呼。因为,从5岁开始,她就知道,文学是她生命里的东西,像呼吸,像眨眼。

毋庸置疑,她的起步比较晚。因为很多天才的作家,在他们20多岁的时候,就已经写出他们一生的代表作了。所以,从踏入文学之路的那一天起,她的心态就是平和的,谦卑的。上天这样安排她的人生之路,一定有它的道理。她既不急功近利,也不妄自菲薄。她对自己说,你只要认真写,用全部的心灵、情感、智慧来写作,把自己生命里真正想表达的东西表达出来,这就足够了。

她读书、思考、成长。随着写作的深入,她对人性的复杂越来越了解。对于虚妄、荒诞的人类境遇,她无限地同情,彻骨地悲悯。虽然她自己在生活中是个有原则、有个性、不随波逐流、敢于走自己道路的人,但对外界和他人,她越来越宽容,对人性的局限和残缺,也怀有深深的惋惜。在这样一个羞谈理想的时代,她仍然把真善美当成自己的毕生信仰,而且坚持把这种信仰灌注到写作中。她认为,真善美不是什么高调的东西,而是人性的基石,是生活的意义。它朴素,温暖,平实,不花哨,也不煽情,更不抱怨和仇恨。它像大自然一样,博大、壮美又充满生机。她相信,真善美是永远都不会陨灭的,陨灭的只是生活中脆弱的因而放弃的人。在写作中,她极力挖掘这种明亮的、温暖的东西。为什么明亮呢?因为有黑暗。为什么温暖呢?因为太严寒。人世就是这样一种苦乐参半、美丑相伴、悲欣交集的混杂物。而文学呢,文学的价值,正是呈现这种奇妙的复杂性和终极意义上的平衡美感。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默默地踏实地写着。语言、结构、人物、情节,说起来千变万化,实际上,只要她找到内心的自然节律就行。她要静下心来,等着心灵的音乐升起,然后,她就像一个赤足的舞者,在那音乐中,尽情地舞蹈起来!她的心宽了,舒畅了,她勇于将批判的“刀子”朝着自己而来,她敢于面对自己的不足,她获得了内心强大的力量。她欣喜地发现,自己的写作在进步,人也在进步。

不过,她知道,无论走多远,哪怕走到生命的尽头,她还是那个望月的女孩,她的心永远像月光一样纯净和忧伤。

2010-10-25 □盛 琼 1 1 文艺报 content28250.html 1 望月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