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没有想过,我那平凡而简单的名字,在某一天能够与鲁迅先生这伟大的名字联系在一起。我清楚地知道,在文学的圣殿里,先生是巨人、是大师,而我是他面前的一个侏儒;先生是一座高山,而我是他山脚下的一个土丘。不论我多么努力,在脚底下垫多少块砖头,都不可能看到先生看到的高处。
先生在仰望星空,正把目光投向中国的西北角。那儿大风呼啸、山河悲鸣,铺天盖地飞扬的沙尘,把天空、大地和那条从高原奔腾而下的河流,染成了一片苍茫之黄,咆哮之黄。但先生登高望远,从那片滚滚黄尘中,看到了那颗破空闪耀的星星。他说,看啊,你们看啊,这就是我们未来的希望之星,它将以崭新的光芒,照耀中国。是的,我说的是1935年,这时的天是黑的,一片漆黑,衣着单薄的先生脚踩着一地冰雪。而在中国的西北,在那片黄沙漫漫的土地上,一支比先生还年轻的队伍,已跨过千山万水,如《出埃及记》里的圣徒那样到达了延安。他们接着翻江倒海,掀开了中国当代历史上最波澜壮阔的一页。14年后,一个伟大的共和国宣告诞生。虽然先生没有看到这一天,但从现在看来,他当年向延安发出的那封贺电,是多么的高瞻远瞩!要知道,先生当时拿的是围剿这支队伍的那个政权所属单位的薪水,住在那个政权统治下的城市,但他的心却在为这支队伍狂喜和跳动。先生之所以像山岳那样崇高,像巨人那样拨云见日,就因为他是一个总在仰望星空的人,而且,就是在这样的仰望中,看见并向我们指出了那颗星星。他告诉我们,苍天在上,风是吹不落星星的,也不可能阻止它在弥漫的沙尘中上升、闪耀,占领它自己的空域,任何恶毒的眼睛都将被它的光芒刺瞎。他还以他瘦弱的身影告诉我们,做一个作家,当一个诗人,必须仰望星空,对这片星空保持充分的敬畏;你所有的追求,所有的探索和发现,你一生的事业,就是在这片星空为人们指认星光。因此你要意志坚定、百折不挠,努力往高处攀登;你要攀到高高的屋脊上去,攀到站在悬崖上摇荡着的大树上去,攀到巍峨、险要的山顶上去,让自己也化为一颗星星,在人类群星灿烂的天空中闪耀。如果你没有力量成为这样一颗星星,那就做一颗一闪即逝的流星,做一只小小的在黑夜中顽强飞翔的萤火虫吧,发出微弱但与你高贵的名声相称的光芒。
我很高兴我是鲁迅先生当年指认过的这支队伍中的一员。当然,当我站在这支队伍的序列之中时,它已经是一支虎贲之旅,一个庞大的在中国的大地、天空和海洋骄傲驰骋的仗阵。我在这支队伍里行军、宿营,夜晚睡它坚硬的铁床,白天踢它用尺子量过的正步,怀抱着枪支,每天都在等待战争的来临。但我希望战争不要到来,永远不要到来!希望我抱着的那支枪慢慢的在我的怀里腐蚀。同时,我还在这支队伍里写诗,像擦拭枪支那样擦拭抒写战争与和平的诗行,在灵魂中召集一支队伍一次次去攻占精神的高地。我期待在我的诗里能清晰地再现浸泡过我30多年的军事生活,期待我的诗能展现我们这支队伍在过去、现在和未来,那最坚硬和柔韧的一部分,最动人心魄的一部分,并让它们放射光芒。更期待我的诗能抵达人们的内心、人类的心灵。就像古老的《以赛亚书》中说的,我在我的诗里“将刀打成犁头,把枪打成镰刀”。
这就是我老之将至,集合在38年军旅生涯中一路发出的呻吟、惊叹和呐喊,还有暗自流出的泪水——在近三年里写成的诗集《烤蓝》。不怕人们笑话,我是把这本名叫《烤蓝》的诗集当做一项工程来做的,我做得兴致勃勃,也做得殚精竭虑。因为我试图用诗歌去触摸刀尖上的锋芒,触摸烤在钢铁上的蓝,烤在枪管和炮管上的蓝,而这种蓝,是天空的蓝、海洋的蓝、火焰的蓝、刀锋的蓝。我想,也许我还没有足够的力量在诗里还原和再造这种蓝,但我对自己说,这样的一种蓝,我必须说出来!
诚实地说,当我听说这部诗集得到评委们的认可,并将我的名字写在鲁迅先生的脚下,我感动得流泪了,就像为我刚刚去世的父亲流泪一样。然后我抬起头,用泪水模糊的眼睛仰望先生曾经仰望过的星空,这时,我发现,我背靠着先生的胸膛,有多么的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