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中旬,由文化部和上海市政府联合主办的《行行复行行——方增先人物画大展》在中国美术馆展出,并受到美术界高度好评,我的采访也就约在了方先生在北京的家中。
方先生给人的感觉谦和淡泊,与人交谈时,脸上总是带着淡淡的微笑。他看上去十分瘦小,那些天北京的天气还没有转冷,但他早已裹上了厚厚的毛衣和羽绒背心。胃病又犯了,午睡后就着热水吃了一小块面包。他有些无奈地笑着说:“我也就能吃点这个了,这个软和,吃别的胃都受不了。”我们的采访就这样聊家常一样漫谈开来。
采访结束后来了几拨儿青年画家,都是听说方先生在北京,通过各种途径找上门来,希望能聆听先生的教诲。对于这些画界晚辈,方增先很热情也很认真,他仔细地翻看来访者带来的作品或画册,中肯地提出自己的看法,并对其中的一些细节,乃至什么地方应该增几分墨、减一两道线等提出很具体的建议,就像熟识已久的良师益友。
记 者:从《粒粒皆辛苦》到《艳阳天》和《母亲》,再到近些年许多藏民肖像及西藏题材作品,您的画中农民形象最多见,中国美术学院院长许江曾评价您“始终在为农民塑魂”。您为什么对农民形象、农村题材那么感兴趣?
方增先:可能因为我本人就是农村出身吧,我生在浙江浦江县西塘下村,那是一个小山村。那时候的农民非常淳朴、敦厚,他们身上很多品质都很吸引我、打动我,那种生活状态也是我非常熟悉的,所以不由自主就画的是这类题材。前些年还曾特意回到家乡,希望再去找当地的农民来画,去了以后发现真正的农民已经没有了,只有在和自己年岁差不多的人身上,还能依稀看到从前农民的影子。而那些年轻人,从穿着到气质,几乎和城里人没什么区别了。
于是开始把视角转向藏区,当时正好有机会去了青海和甘南,走到大草原上,似乎跳出现实人间的乌烟瘴气,藏族的淳朴让我觉得可爱和尊敬。到了草原深处,不仅是因为那里有我想要的创作素材,更发现那里的人和景色本身,有我从内心十分向往的素质。我从此每年或隔一年总要往草原跑,于是画了《帐篷里的笑声》以及后来的《母亲》《祭天》等作品。
我对城市的农民工也比较感兴趣,曾经试着想去画他们。城市里的农民工有他们自己的特点,他们虽然出身农民,但大多有一些文化,很多都读到初中以上,这些人对于城市的建设有很大的贡献。我曾经试图深入他们,但发现在农民工劳作现场很难和他们接近,我毕竟不是年轻人了。后来还找过包工头、建筑老板,通过他们在农民工吃饭的时候做一些交流,不过这种接触仍然有着很大隔阂,也就只好暂时放弃这方面题材。这也是年龄限制吧。
记 者:说到年龄,这次画展展出了二百多件作品,有多少是您近10年,也就是您68岁到78岁期间创作的?
方增先:一半以上吧。现在体力大不如前了,40岁以前就没觉得画画累过,可以整天不停地画,现在作画时间长了觉得手臂会酸。休息下来,就是看书,看看古典文献,看看画论。
记 者:从1955年的《粒粒皆辛苦》和1964年的《说红书》开始,您在中国画界就已经有了相当高的知名度,可以说成名很早,但是个展办得也很少——2007年上海美术馆“跋涉者:方增先艺术回顾展”,2009年浙江美术馆的“方增先人物画大展”以及这次展览,一共就3次。
方增先:这跟这些年来中国画人物画的境遇有关吧。改革开放以后,就如同当时整体的社会状况一样,中国美术界也受到各种现代艺术潮流的冲击,中国传统画、写实画受的冲击最大。一开放,年轻人一股劲往西方现代、前卫艺术方向奔,并都强调个人风格,一个比一个变得厉害,最后都不知道根本是什么,失去中国画的特性了。那时候觉得像我这类传统绘画即便举办展览,也不会有太多关注,还不如关上门专心画自己的画。现在这两年不同了,大家在熟悉了前卫、现代的东西以后,开始冷静下来,觉得还是首先把老祖宗的东西打好基础,在传统的基础上去发展。
记 者:您怎么看这些年中国画的发展?
方增先:中国画的发展并不是直线向前走的,有时候也是在兜圈子,甚至还在往回走。比如前几年全国性的美展里,我就看过有些画家基本功不够,又画了很多人物,于是就干脆对着照片,一点点地摹出来,没有笔墨运用,跟中国画的历史和传统不符,这可能是社会风气问题。现在画中国画尤其中国画人物画的应该多研究研究蒋兆和、周思聪这些前辈画家的经典作品,应该多研究这些新的传统。
记 者:您一直在强调传统,不过您可是当年上海双年展的发起人,而且至今仍是双年展组委会主席。
方增先:很多人都奇怪,你一个画中国画的,干嘛办这种前卫的展览。搞上海双年展,我不是崇拜它,而是去研究它。在上海美术馆工作之后,接触到西方的东西越来越多,现代风刮得很厉害,当时我们美术馆经常接待一批批现代艺术家,比如台湾来的陈正雄、刘国松等,他们常劝我应该在上海办双年展。我与国外一些已经出了名的华人艺术家商量,他们也异口同声地认为,办双年展览对中国有好处。当时中国艺术家总处于被动状态,对现代艺术和前卫艺术感觉很神秘。当年中国青年画家中,热衷现代、前卫艺术的已经是一支庞大的队伍,还有在法国、美国等的旅居华人艺术家,是很强的艺术力量。但由于历史、文化的各种原因,在国内的现代艺术家,总是躲在角落里,也许由于各种原因创作出的一部分画作,也的确带有政治色彩或故弄玄虚,这都不好。我也想穷追到底,能不能打开魔盒子看看。当时,从执行馆长李向阳到馆里的专业人员都赞成试办,几经商定,文化局领导也首肯,就定下来了。干脆把国内和西方的有名的策划人都聚拢过来,请来西方一些最前卫的艺术家来参展。后来上海市民都来看,对前卫艺术就当成很普通的一件事,神秘的东西都没有了。
记 者:那些前卫、现代艺术对您的创作有什么影响吗?
方增先:奇怪的是,当我大体了解前卫艺术状态后,我忽然悟到中国画还是要回到中国画本体中去,我应该潜心画我的中国画。那些前卫艺术是另一套形式、另一套语言,大家都有自己不同的观众群体。一切外来因素,只作参照、启发、吸收。于是1997年、1998年以后我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传统笔墨中来,当然,我不否定我过去对现代的研究。这其中,也许还有年龄的原因,在当时我已年近70,没有时间再盲目地去花时间,要为自己做一个总结。后来,我又开始认真关注书法,想把笔线搞得好一些,仅这一点,已深感迟暮。现在的世界成了一个小村子,西方现代艺术与中国传统艺术的碰撞是必然的,由此产生矛盾也是必然的。这些年我从上海市中心搬到郊区,就是觉得信息太多也不好,老听说这个要学那个要学,东西南北都搞不清楚了,哪里学得好。所以,这几年我是孤陋寡闻,自己画点小画或大画,怎么想就怎么做。
记 者:在中国画人物画创作领域,您曾经进行过各种各样艺术语言上的探索与实践。直至上个世纪90年代以来,您还将自己独特的积墨法绘画语言运用在人物画创作上,创作出《家乡板凳龙》《昆仑月色》《祭天》《晒佛节》等一大批深受好评的水墨人物画作品。古稀之年依然保持着如此活跃的研究与创作状态,这是不多见的。
方增先:画人物是件苦差事,折腾了一辈子还在折腾,往前走,走出一小步,也比停在原地好。艺术就是这样,就好像爬山崖,虽然苦,但有兴趣,而且是越艰辛的时候味道越好。形式的研究是不可避免的,是有益的,只不过中国画人物画必须表现人性,永远不要离开这一初衷。我觉得我一生走过的艺术道路,是一个苦行僧的路,我虽然知道不少有成就的艺术家,是“玩”艺术的结果。大约艺术也是随缘而发。在我身上除了苦行僧那样的路以外,我不可能去幻想此外的非分的可能性。但是,苦行僧有苦行僧的“道”,也有苦行僧以苦为甜的乐。我是那种在乱草泥泞中寻找一条小路的人。
艺术是无限的。中国画人物画正走在大道上,有很多事要我们去做。我十分相信,中国画人物画一定能走出一片新天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