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几年了,我一直想念齐白石写的那方匾额。结体方正大气,用笔直来直去就如他的篆刻一样醒目。齐老头真是好玩,硬是把一条肥硕的大鱼塞在中间,找遍中国历史没几个人敢这样写字,难怪民国那些遗老遗少们笑话他写字画画都像“厨夫抹灶”。然而懂得齐白石的人都说他的字里有一种难得“气象”,领略不到不配拥有齐白石。这种气象和他75岁得子一样令人羡慕,不服气的比比就知道。那条夹在中间的大鱼,不通篆书的人也会认识。
“知鱼堂”是从庄子濠梁看鱼那个典故中来的,能够体味鱼儿在水里的乐趣,主人一定是个开朗通透的人物。齐老爷子生性古怪,不是深交挚友,给多少钱也不写斋号。得到这方匾的人叫郭味蕖,跟老爷子交情莫逆,生前的最高职位是中央美术学院副教授,今天的人多数不会提起他,就连美院的学生知道的也不多了。
一辈子画画做学问搞收藏最后只落了个副教授的名分,这对于郭味蕖来说未免有些委屈。研究书画鉴定的人都离不开两本工具书,一本《宋元明清书画家年表》,一本《历代流传书画作品年表》。而《宋元明清书画家年表》的作者就是郭味蕖,解放前在北平古物研究所做研究员时编成,当时他才30多岁。很少有人知道郭味蕖的家世,郑板桥出任潍坊县令时有一半光阴是消耗在他们家的,与其先人郭芸亭情同手足,到底收藏了多少郑板桥的书法兰竹,令人不敢想象;他的外祖父更是以收藏毛公鼎名扬海内的陈簠斋,世代书香云烟供养孕育出的最后一辈雅人,难怪他笔下的花花草草都那样清丽疏旷。
上世纪60年代,郭味蕖在花鸟画的推陈出新上取得了引人瞩目的成就,一度被推举为中国画改革派的代表。花鸟画如何歌颂时代风貌?他着实费了一番思索,迷茫困顿是免不了的。或许还有人记得郭味蕖画的那幅《归兴》,笤帚、粪筐第一次出现在文人画里,只有那束粪筐里开出的百合花,依旧幽幽地吐露出古雅芳华,真是难为了骨子里都是旧时风月的老先生们。
潮来未必有情,俯仰之间即已物是人非,有人找到郭味蕖早年画的一幅太湖石,崚嶒嵖岈,笔墨鲜活可爱,齐白石在画面的右上方写了“以介眉寿”四个篆字,这是老画家对晚生后辈的鼓励。画送到了江青那里,江青说这是一个山东老地主和湖南老地主合伙为蒋介石祝寿的罪证!齐老头早已不在人世,倒霉的当然是郭味蕖,在经历多次抄家、批斗之后,虚弱不堪的郭味蕖被遣送回潍坊老家,不久悄然离开人世,那年才63岁。
郭味蕖富收藏,一部分来自家传,一部分是自己购买,他编著的《知鱼堂书画录》可惜没有出版,看不到藏品的全貌。我有幸亲炙了其中一小部分,有董其昌还有王原祁,看得人心旌摇曳。那是因为要筹建郭味蕖先生纪念馆,后人们拿出来转让知音,十几件藏品轻轻松松过了千万,台上的我和台下的郭家后人一样开怀高兴。来往久了,他们告诉我,“知鱼堂”里的书画收藏在“文革”中大量流失,有些被损毁,有些去了达官显贵家中,十六条屏的赵之谦花卉,还回来时只剩了八条,有些明明知道下落,却因豪门深似海不便去叩启。
文物收藏历来如过眼云烟,想必智慧如郭味蕖者早已参透,要不怎么会起“知鱼堂”这样豁达的斋号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