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版:文学评论

魏微中短篇小说

这个时代的“归去来”

□张 莉

异乡感是解读魏微小说的钥匙。我将之视为魏微写作的核心。这个叙述人无时无刻不怀念她的小城街道、小城里的父母,以及小城的岁月。这或许这应该叫做乡愁?但也不仅仅是,至少不是这么简单。小城既是家乡与来处,也是想当然的归处和安息之地。这有点儿像现代化城市中人总喜欢将山村当做家园一样。可是,小城只不过是想象中的罢了。但魏微并不总是让小城仅仅作为背景,她的人物总是要在离开后又重新面对,她关于故乡的小说魅力在于 “归去来”——在外面的大城市,这个来自小城的姑娘是贴着标签的“外地人”,外地之于她是异乡;那么重回小城呢,小城却早已飞速发展面目全非了,她依然是陌生人,并不容于家人。在不断找寻故乡的书写中,魏微小说检视和记录了以小城为核心的当代中国社会伦理的急剧变迁。

《异乡》讲述了一位在外漂泊的青年女性回到故乡时的震惊体验。从小城来到都市的女青年子慧,和她的女友一起被房东当做可疑的外地人审视:“小黄关上门,朝地上啐一口唾沫说:‘老太婆以为我们是干那个的。’”而这个时代,正是中国人热衷离开的时代,“他们拖家带口,吆三喝四,从故土奔赴异乡,从异乡奔赴另一个异乡”。而回到故乡呢?子慧震惊地体验了来自他人的目光。“她拐了个弯,改走一条甬道,走了一会儿,突然感到背后有眼睛,就在不远的地方,无数双的眼睛,一支支地像箭一样落在她的要害部位,屁股、腰肢……到处都是箭,可是子慧不觉得疼,只感到羞耻……天哪,这是什么世道,现在她连自己都不信任,她离家三年,本本分分,她却总疑神疑鬼,担心别人以为她是在卖淫”。女主角站在故乡的土地,却感觉到比身处他乡更为冷清。而更大的震惊则源自她的家庭、她的父母。她回到家,自己的行李箱已经被打开,内裤胸罩都被检查了。

这是来自母亲的不信任,它给予子慧的震惊远胜于来自大都市陌生人那里的歧视。小说书写了小城对年轻回乡者的深刻怀疑,也书写了一种伦理关系因“不信任”而遭受到的破坏。这种不信任由何而来?或者,因为中国传统文化中对女性身体的看守,但更大的原因则在于大环境中对于“暴富者”的深刻怀疑。因不法手段暴富者在当代中国甚为普遍,这使得小城对“远方”产生了警惕。她穷,容易被人视作可能会出卖肉体;她不穷,也容易被人视作因靠肉体赚钱——这样的想象,是城市外来女性生存出路狭窄的现实性投射,也是一个时代对有财富者、暴富者的完全不信任的表征。《异乡》的字里行间,都潜藏着一位青年女性在故乡与异乡所受到的双重创伤,也潜藏了关于中国社会时代和价值伦理的巨大变迁。

《异乡》还有个姊妹篇《回家》。如果说《异乡》中魏微书写的是清白的回乡女性如何被人猜忌和不接纳,那么《回家》则书写的是真的妓女的离去与归来。警察送小凤一干人等回家,着意希望这些身体工作者以后清白做人。但家乡和故土并不接纳,母亲也不容忍。小说中这些人物自有对小凤等女性皮肉职业的鄙视,但同时也可能是一种默许。小说最后,小凤带着另一个姐妹李霞共同离开,显示了青年女性离开故乡做皮肉生意这一行为的绵延不绝。《异乡》中母亲的怀疑和武断,《回家》中母亲的不接纳和鼓励出去,都是对寻找家园的青年女性的打击。因“离去-归来”模式,魏微对乡镇中国的社会现状做了一次有效的注解。

从《异乡》很容易想到鲁迅的《故乡》。1921年,鲁迅发表了他的杰出作品《故乡》。叙事人20年后回故乡,记忆中的故乡与眼前这个故乡发生了深深的断裂,这使他处于深刻的震惊体验当中。故乡的破败和童年玩伴闰土的凄苦生活使小说家感到痛苦,有着一轮明月的故乡只是“我”想象中的了。这是一幅典型的回乡图景,也是近八十年来中国知识分子回乡的普遍经验,而书写这种震惊体验时,归去来的模式非常重要,这是鲁迅作品中常有的叙事模式。

魏微小说《回家》《异乡》以及《乡村、穷亲戚和爱情》等都有类似于鲁迅小说中的“离去—归来”模式。只是,不同在于,魏微书写了作为回故乡者的窘迫,书写了一位回故乡者所受到的审判。这多半缘由故事的主体是女性,声音和叙事视角都是女性。魏微写作《异乡》时可能并未曾想到《故乡》,但这部读者耳熟能详的作品无可逃避地成为了魏微书写的“前文本”,构成了魏微写作的强大传统。某种意义上,《异乡》和《回家》都是对这一经典性文本进行互文式写作,也是后辈作家与前辈作家的一次隔空致敬。这令人想到同为“70后”的电影导演贾樟柯的电影。在贾樟柯的电影中,他的家乡汾阳是他的主角,藉此,他书写了一个不断变化时代里一个小城的沦落和变迁。魏微的小城也是如此,只是,魏微重新面对小城的方式没有贾樟柯那样直接,那样斑驳和复杂。无论怎样,乡镇中国的灰色现实通过这些邻里如箭的目光获得了放大,外面的世界对这个封闭的小城意味着洪水猛兽,浪漫意义上的温暖故乡在此刻早已被剥离殆尽。依我看来,魏微故乡系列的意义在于,藉由女性的际遇,我们看到“故乡”在我们眼皮底下发生了何等的巨变,经由一个女人的离去与归来,我们得以见证乡镇中国人际、亲情以及伦理冲突之下的崩坏。

异乡感既是个人与故土之间的相互难以融入,也是对身在世界的诸多价值观的不能认同。《化妆》中的嘉丽“化妆”冒险与情人相见,使她永远地成为这个时代的异乡人。这个时代认可的是多年后重逢的光鲜,为彼此留下美好的念想,但她执拗地希望爱情“富贵不能移,贫贱不能屈”。可是,重新体验贫穷的女人不仅被前情人鄙视,也被她所处的这个时代打击。她主动成为了这个时代的“异乡人”。

当然,还有一种永远在别处的异乡感,它困扰每一个有着平凡而千篇一律生活的人们,如《到远方去》的中年男人、《一个人的微湖闸》的杨婶。他们内心都分明有着某种强大而不可遏制的欲望与力量,这样的欲望与力量使她们成为了各自生存环境中的异者、孤独者、不合群者、异乡人。在看似安稳的面容之下,他们都有颗不安稳的心。魏微书写了这个时代卑微而敏感的不安分者,以及他们内心那无可排遣的异己感、异乡感,她也藉由这样的人物,为一个时代的都市里讨生活者画像与立传。

一如上世纪60年代出生的作家无法忘记他们童年时的“文革”记忆一样,成长于90年代的魏微永远纠结于那个断裂的记忆,中国社会大踏步向市场经济迈向的那一瞬——那岂止是一个时间上的转变,还是价值观的崩塌,是人生观的断裂,是爱情观的开始变形,甚至,也是亲情扭曲的开始。魏微不断地书写着那个渐变的故乡和被时代摧毁得面目全非的“小城”,她让我们有机会重新检视,我们每一个人,不都是这个飞速旋转时代的异乡人?每一个人,内心里不都有个他乡与故乡?

2010-11-08 □张 莉 魏微中短篇小说 1 1 文艺报 content18851.html 1 这个时代的“归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