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版:书香中国

王海鸰《成长》访谈录

□ 张 平

张平:小说开头写小时候的彭飞的成长,总感觉有你养育儿子的影子,很多细节都出自你自己的经历吧?

王海鸰:总有人问我你的作品里有你的影子吗?我说只要是作者用心写的作品一定有作者的影子、生活的影子、思想的影子、人物的影子。区别只在于有的你能看出来,有的你看不出来。

一般来说,写到孩子时我不敢编,会失真。为《成长》创作做准备时,找出厚厚的几大本日记,看里头所记关于儿子的点滴。这是一个男孩儿成长为男人的故事,儿子是我重要的创作窗口和来源。我所有小说、电视剧中的孩子都是男孩儿,所有男孩儿都有儿子的影子,他们大部分的对话台词都是儿子的原创,我做的工作只是在儿子的成长过程中,跟在他后面把他撒落的珠子一颗一颗细心拾起,尔后用文字再现。

翻开日记,那个浑身奶香的小男孩儿仿佛就在昨天——急急忙忙奔了来,小脸跑得通红,上气不接下气地问我:“妈妈,你说,红螃蟹跑得快还是白螃蟹跑得快?”不等你说他就又说:“白螃蟹跑得快,因为红的已经死了。”那段日子他常会趸来这么些愚蠢的幽默,不辞辛苦,献宝似的。我忍着笑不动声色:“那你说,红脸娃娃跑得快还是白脸娃娃跑得快?”儿子盯住我的眼睛:“红脸的快!”我说:“错。白脸的快。你想啊,红脸娃娃脸都跑红了,都快累死了,哪还有劲儿再跑?”儿子觉着我顺口胡诌出来的这个东西好笑极了,笑得喘不上气,一张小脸越发的红,小嘴唇更红,红樱桃般鲜红欲滴。那一年,他5岁。

儿子第一次遗精是13岁零8个月,夜里,我正睡着,被一只手推醒,同时听到了儿子急促惶恐的小声儿:“妈妈,我遗精了。”我脑子里第一个念头是,天亮他就得去小升初的军训,得保证睡眠,便用睡意正浓加点儿不耐烦的语调说:“正常现象,赶紧睡觉。把内裤脱了光着屁股睡。”儿子早就知道男孩儿长大了会遗精,我对他进行过关于男孩儿女孩儿男人女人的扫盲科普教育。早饭后,我用自行车驮着军训所需物品送他去集合地,分手时他叫住我小声地道:“妈妈帮我把内裤洗了,别让小夏阿姨看见。”小夏阿姨是我们家小时工。

现在儿子已是成人。虽然还在上学还没有能力反哺,却已露出了家长端倪:通电话听我声儿不对马上问我怎么了,我说有点感冒。他让我立刻上医院去看。我满口答应,心说我肯定不去。他过去肯定也常这么应付我很有经验,紧接着又道:“去看了后把看病的病历拍下来发给我!”我只好说好。前不久看中了万科在朝阳公园附近的一处房子,作为投资很好,令我心动,但是算算家里的钱买了这房子就会有压力,我如再年轻十岁绝对毫不犹豫,现在却是越来越体会到了岁数不饶人这个道理。电话中跟儿子说起了我的纠结(且用个时髦的词儿),儿子静静听完后斩钉截铁道:“不要买。咱家钱够花了。你不要想着留钱给我,我不要你的钱。”我豁然开朗,放下电话就给万科销售打电话说房子不要了。本来说好下午去交的5万元定金钱我都预备了。

儿子已有一个打算共度一生的女朋友,那女孩儿我开始并不喜欢,现在很得我心,因接触后发现她正是我喜欢的类型:单纯、自尊心强、能吃苦、不自私。作为准婆婆,从对准儿媳的不喜欢到喜欢,中间很有一些新鲜的感觉和经历。

我把这些散珠镶进我的新作。母子关系、父子关系、夫妻关系、婆媳关系,还有事业与家庭的关系。

张平:《成长》是你第一次以男性为主角,你说,因为儿子让你洞悉了一个男孩如何长成男人的全部过程。你儿子在读过你的小说后,觉得你足够了解男人了吗?

王海鸰:应该是吧。每写完一章我都会发给他看,他的评价是:还不错。看最后一章时来信说:“这一章看得我是感慨万分。以前没有一字一句的看过书——除了课文,你写得确实是好。也感慨,之前看前面的时候,会在想,著名作家也不过如此,等我心下宁静、下笔润泽,超越你玩儿似的;现在,佩服是一,压力是二。这一章想必你也是认真写了的?戏剧性能写成这样才是境界。提笔写这些的时候十四五章基本看完了,简单提了提意见。关于最后一章,好是好,大概问题也有,比如语言上有些使劲了,叹号多了些,但都是很简单就能小调整的,我看完前面的再回头来看。”

张平:听说你为了写好飞行员的生活,还特地去飞行团体验生活,为什么选择让男主角成为飞行员?

王海鸰:因为我的主人公总要有一个职业。我16岁当兵至今,几十年了,熟悉部队生活。之前一直不敢写,因为不了解男人,部队的主体是男人。所以这一次把我的主人公确定为飞行员。从前对部队飞行员略有了解,但是从前的和今天的还不一样,就去了某航空兵师,住空勤楼,吃空勤灶,与飞行员同训练、同执行任务,转战武汉、成都、西藏、北京……

作者体验生活,是寻找状态。本来只打算从飞行员写起,结果每个飞行员都会跟我谈起他们在飞行学院做学员的事情,就是说,如果真实写出他们,那是不可回避的一段——淘汰淘汰再淘汰,直走到今天。

没想到的是,许多读者说,最喜欢书中飞行学院那段。一个老年妇女写年轻男子,能写到让人喜欢,我受宠若惊。

张平:小说中,田海云的生活锁定在两个她挚爱的男人身上,为此可以牺牲自己的理想。生活当中,你作为一个单亲母亲,在孩子的成长过程中,你是怎样成长的?

王海鸰:儿子小时候我们常做这样的游戏,我问他:“喜欢妈妈吗?”他说:“不喜欢。”一顿后响亮地道:“——爱!”

当时我们,严格说是我,把“爱”当做了“喜欢”的更高呈现:喜欢不一定爱,但爱必定首先得喜欢。事实不是。比如,孩子一般是爱父母的,却很难喜欢父母。他会为父母的离世痛苦,却不愿与父母相处。

儿子口齿还不清楚时就对我说:“我又不是你的机器人为什么总要听你的?”再大时爱说:“为什么总是大人欺负小孩儿?”可惜被我当做小可爱的童言稚语一笑而过,是在后来才体会出儿子说这些话时的郑重。

以关心的名义监视,把监护权当做监控权,是家长最爱犯的严重错误。家长比孩子更需成长。

做父母需要能力,以为是父母就拥有了天然的教育资格和教育能力并且终生拥有,是一个大大的误解。所谓青春期叛逆,我认为惟一的原因在于家长没有能力跟上孩子的成长。没有能力的家长不如干脆放弃自以为是的教育资格,朴朴素素做单纯的衣食父母,那样至少可使孩子免受干扰或者误导。

至于如何成长,我的体会,不能先把自己当作合格的教育者,是第一要义。

一次在微博说:“儿子高一时开始交女朋友,先后交了五个,暗恋一个,我均未见过。出国前,他领他谈论婚嫁的这个女孩儿来家里,见后我很喜欢。常言道:没有比较就没有鉴别。心理学道:青春期没有过几次恋爱,很容易走进把异性间的吸引当做爱情的误区。”

我是这样做的。家长不能忘记自己的青春时候,不能用现成的大道理去“教育”孩子,孩子能一眼看出家长的虚伪。这条微博创下我的微博转载的最高记录,同时几乎是一边倒的赞成。里头有家长,有孩子。家长曾经也是孩子。

后来我在又一条微博里订正——

“儿子电话,我:‘在微博说你交过五个女友,暗恋一个。没说清你暗恋的是五个之一。’他:‘无所谓了。不过我只交过三个呀。’我算给他听:‘A、B、C,XX附中的D……’他:‘D不算,暖昧两天而已。’我:‘网友批评我暴露你隐私……’他:‘告诉你的就不是隐私,隐私不会告诉你。’很受打击。”

儿子看了后来电话,哈哈大笑。我想,他应该是喜欢他的妈妈的。

“好丈夫得训练,你得允许他有个成熟过程。”你觉得一个好丈夫该如何训练,这是很多妻子做梦都想知道的。

不要以为单方面无条件付出就能换来一切,不能失去自我。这个“自我”并不是指社会地位,即使做全职太太,也可以做成家庭的灵魂,做得有声有色。

张平:你一直都说自己“不适合婚姻”,可为什么你的写作一直都选择婚恋题材,并且总是写到很多人心里去,写一部火一部?

王海鸰:可能是因为性别吧,女性往往易对家庭情感关注得更多一些。但在《成长》中,自我感觉由一个女性作者变成了一个雌雄共体的中性作者。这是我向往已久的境界。

张平:在博客上看到你儿子和准儿媳的照片,而你也说过,正是准儿媳的出现,让你敢碰婆媳题材了。作为一个准婆婆,对婆媳关系有什么体会吗?很多人都觉得婆媳关系是最难处理的,你如何处理?

王海鸰:自父母去世后,儿子就成了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主角,男一号。从没想到孩子的成长会如此迷人,从无知到有知,从幼弱到强大,给我的生命带来了无与伦比的充实和欢乐。都说母爱无私,我不认同,因她在付出的同时已然得到了超值的回报;甚至当人们歌颂为救孩子牺牲自己的所谓伟大母爱我也不认同,这种歌颂太过主观,焉知对母亲来说那不是一种两害相权取其轻的本能反应?

送他去美国留学的那天,当高高大大的他背着双肩包消失在机场海关人群深处时我就明白,他从此后就算永远地离开了我,踏上了属于他自己的人生旅程;当然他还会再回来,但那时的回来就是“常回家看看”的回来了。至时我只企盼,他的回来不是迫于“孝”,而是因为他喜欢家中的那个老太太。

现在我手机上贴的是他的照片,他手机上贴的是他的女友,无声地告诉我人生的真谛是什么。对我一直以来的认识也是一个印证:即使亲密如我们母子者,也是而且应该是各有各的人生。

张平:你的下一步作品会不会是关于婆媳关系,写写当下新的婆媳关系呢?

王海鸰:目前我没有晋升为正式的婆婆,所以说不好。顺其自然吧。

张平:田海云和安叶对于女人之于家庭和事业是有不同看法的,你觉得你的观念更倾向于谁?在你看来,家庭与事业究竟能否两全?男女在家庭中应如何分工定位?

王海鸰:在《成长》中我说:男女都一样不等于男女没分工,男女有分工不等于男女不平等,男主外女主内是普遍规律,有科学依据,否则造物主为何不给男人乳房子宫?

女人的精神或可从孩子从圆满的家中得到滋养,男人不成。再圆满的家也不可能使他的精神真正得到满足,他们渴望更广阔的世界、更社会化的成功,那才是他们生命活力和生气的原动力。

但前提是,在妇女们做妇女擅长的事情时,比如相夫教子,应得到丈夫的认可,并且得到社会的认同。

有一句名言:“母亲是民族的摇篮”,是真理。当好一个母亲不容易。

张平:电视剧《成长》早就在拍了,所以这部小说也是写于剧本之后吗?小说和剧本有所不同吗?

王海鸰:这部书和电视剧难有先后,因为写剧本之前就写了无数有关片段,后来写剧本,后来又把这些片段和剧本,写成了现在的《成长》。二者有相当的不同。但故事相同。

张平:很多作家都把编剧的事给别人,不愿自己来做,你为什么愿意亲自动手,甚至临时改动都不要别人插手?

王海鸰:为保证质量。

张平:这次电视剧《成长》是你和郭晓冬的第三次合作了,为什么很青睐这个演员?

王海鸰:当然因为他合适了。

2010-11-08 □ 张 平 1 1 文艺报 content18886.html 1 王海鸰《成长》访谈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