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版:新作品

异乡笔记

□弋 舟

候鸟在大地上自由来去,为的是适宜的温度和丰美的水草。我们在大地上迁移,为的是什么?我们被什么所吸引,从此地到彼地,奔走不息?

城市地图

兰州,一个被山挟持、被河贯穿的狭长城市,长到可以用火车沿着东西走向搬家。当我从那个还残存着横平竖直的帝王气象的城市来到她的面前时,曾经不可避免地失去方向感。我已经习惯了一种确定方向的办法——找到一个中心,以此类推,东大街,西大街,南大街,北大街,所有的方向便由此而来。那是西安,被自己称做故乡的地方。这里是兰州,一个被自己称做异乡的地方。它几乎是没有中心的,街道全部是由周边的一些地名来命名:天水路、张掖路、皋兰路、白银路……没有任何指涉,对于一个闯入者和寄宿者,不提供丝毫指引式的提示,只是让一切更加陌生,以地理的名义反复提醒你:你,只是混迹于这座城市群众中的一个赝品。于是,一个已经习惯了从中心出发的人,习惯了被预先告知了东西南北的人,需要学习另外一套识别方向的技巧。

具有意味的是,我的学习是从山与水开始的。它们成为了这座城市的参照物,明确了它们,就明确了南北,由此,便也有了东西。内心的语言为之丰富,比如一些街道的名称,就有了另外的含义:甘南路,它与“南”无关,它代表了云集的酒吧、边远城市的夜生活景观,代表了酒、勉强的现代性和胃痛与头晕;盘旋路,它永远不是一个客观的盘旋姿态,它意味着一个叫做“纸中城邦”的书店,我从这里补齐了三岛由纪夫,并重新开始迷恋一些东西;五一山,哦,是山,虽然它只具备了山的称号,但,毕竟是山啊。是山,就可以俯瞰,攀爬,晒太阳和娇柔地感怀了;中山林,大砂坪,那个被称为家的地方,原来一场迁移,就是为了把自己托放在这个角落,让这里成为所有幸福或者悬念的源泉……

西安的道路是周而复始的,像所有曾经的帝王版图,如今都可以被立交桥和高速路环绕起来。而兰州的道路是单向的,它没有回旋的余地,地理意义上的格局已经决定了它,只能崎岖地前进或者后退。这使驾驶有了另外的快乐,开车行驶在它漫长的滨河路上,你可以不考虑拐弯。这个城市通过道路来同化我,以山和水的名义让我几乎相信自己就是一个兰州人。

语 言

在他乡,你可以把自己外来者的身份掩藏得天衣无缝,但是一开口,语言就会让你暴露。你无法发出和他们一致的腔调,无法用他们陡峭的方言去正确地表达。我曾尝试过用兰州话对自己爱着的人去说“爱”,结果就有了小品的味道,这不说明兰州话的发音具有滑稽性,是它被一个外来者刻意地去模仿后,失去了庄重。于是,当我与人交流时,只能使用娴熟标准的普通话,并且越来越娴熟与标准。我与之交流的人包括:摊贩、服务生、上门收取水电费的物业人员,还有我的兰州妻子。我娴熟并标准的普通话,令我开口说话时丧失了部分的朴素和恳切。可是,我是多么愿意朴素和恳切。

这里说的语言当然是物理意义上的,是语言的形式,但是,有多少内容已经被它决定。

如果你不下定决心,用学习一门外语的努力程度来纠正它,那么你将有可能永远被定意为这个城市的寄宿者。10岁的儿子每次进到牛肉面馆里,腔调都会陡变,一开口,就是一个老兰州的架势。他说,不如此,人家给他碗里的面可能都会少一些。志同道合者聚在一起,使用着另外的一套话语,虽然混杂着各种口音,但彼此却听得明白,大家津津乐道,口若悬河,仿佛对暗号和说密语。可是转眼间,我就会变得沉默,因为第二天的清晨,我就需要面对与儿子一样的困境——用标准的普通话来购买一碗牛肉面,当拉面的师傅地地道道地用兰州话问一声“宽地洗地”(宽的还是细的)时,我注定会在一瞬间失语。这个时候,我标准的普通话是不正确的,我与朋友们的暗语更是无效的。在热气腾腾的生活面前,一个外来者,总是被阻止住。

其实,生活在一个地方,你只要熟悉几个关键的词语。比如:流水线、打卡、职位仰或生计……被这些具体的术语概括住,就是一个具体的生活。但是,当我们需要描述这些具体的生活所带来的具体的欢乐与痛楚时,往往找不到恰当的发音。

身在异乡,我最大的愿望是,有一天,学会用这座城市的方言在心里朗诵亨利·米勒的句子:

生在那条街上,意味着你一生游荡,自由自在,也意味着意外与偶然、戏剧性及运动。一种不相关事实的协调一致,赋予你的游荡一种形而上的确定性。在那条街上,你懂得了人类究竟是什么;而不在那条街上,或离开那条街之后,你就虚构他们。凡不在那条大街上的东西,便都是虚假的、派生的,也就是说,是文学……

如果这太繁琐,或者太荒诞,我就去努力学会用伟人的语式说出:这座城市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它是属于你们的。

目 的

国庆节,我的脸在一场事故中受了伤,于是令自己的面孔无法和节日协调起来。长假中的一天,我站在兰州的中央广场上等待一个朋友。周围的气氛当然是喜气洋洋的,因为这里是甘肃省人民政府的所在地,因为这时是国庆节。戴着一副墨镜掩盖伤情的我,看到一个年轻学生模样的男孩子头埋在怀里坐在路边,面前一张摊开的报纸上写着:我没有找到工作,回不去了,我很饿。这段话太平静了,只是陈述了一个简单的事实,但我只在一瞥之间,眼泪就从墨镜后流了出来。

他是为了寻找工作而来到了这里,我呢?是为了什么来到了这里?那个曾经真理一样昭彰的理由,如今只能勉强说出——是的,我是为了爱情。他没有找到工作,那么我呢?是否找到了爱情?我惊悸于此时此刻自己内心所产生出的怀疑:是什么令自己在数年之后,已经成为那个女子的丈夫时,却对当初的目的羞于启齿,并且对如今的结果也不能够确定?是的,我惊悸,惊悸于生活的狼藉和人在这狼藉的面前信心的丧失,惊悸于生活对梦想的磨损以及信心丧失的这一瞬所囊括的生命的全部秘密。数年前的那个9月,先于我抵达这座城市的,是被火车托运而来的书籍、画具、打口CD,还有我憧憬着的爱情,那是一个青年所有的家当。如今,我在这座城市成为了一个女人的丈夫和一个男孩的父亲,他们成为我身份最基本的注解。我也回不去了,我们都再也回不去了。我们无法转圜地奔赴异乡,为了我们心中这样或者那样的目的。我们身在异乡,在时时袭来的沮丧面前,惟一可做的,也许只是让当初鼓舞自己的那个目的,无限地在心头闪回和延宕,告诉自己,这所有的曲折,都是我们因为了那样一个目的所做出的选择。我们被一个目的吸引而去,这样一个姿态的全部秘密在于:我们对世界充满了谋求的渴望,于是,这一路上便布满了舍弃、挫败、拒绝和令人心悸的“很饿”。

我强打精神,才在男孩子的面前放上了一些钱。我需要与之斗争的是,自己心里那一份矫饰的仁慈以及虚弱的无力。我想对他、也对自己说:我们还得饿下去。

候鸟飞翔时,大约不会区分故乡与他乡,天空与大地是它们的家,也是它们的旅途。那么,在一只候鸟的语言里,这篇文章的题目,就是虚构的。

2010-11-10 □弋 舟 1 1 文艺报 content19068.html 1 异乡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