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版:新作品

通往幸福的花园

□周蓬桦

我想,作为出生于上世纪60年代这一茬的写作者,谁都无法否认俄罗斯文学带来的巨大影响。至今清晰记得,1977年的暑假之前,当时我只有十三四岁,正在故乡鲁西平原的县城里读中学。一天,上晚自习课,老师因为家里有事没有到课堂来,而我作为班里的学习委员,临时担负起了课堂纪律的管理重任。课堂有些乱,交头接耳,有人在看课外书。当时,看课外书按规定要被“没收”,所谓“没收”,其实是在课后便会归还。那天晚上,我从一个叫贾林的同学手里,“没收”了一本厚厚的、破损的、已经没了封皮的书,打开一看,是一部诗歌集,但从中跳出的一些“颓废而危险”的句子,震惊得我目瞪口呆:

呵,我没有活得厌烦/我爱生活我要活下去/这心灵还没有完全冷却/尽管我的青春已经虚掷/它还能对新奇的事物/保持感受的欢欣/还能喜于幻想的美梦/和对一切的……感情

再往后翻,更让我脸红心跳——那是诗人抒发爱情的、更为“危险”热烈的大胆剖白:

昨天晚上,她竟如此奇妙/从铺台布的桌子下面/向我伸过来小小的脚……

我当即私心大发,没有在自习课结束后把书归还给贾林同学,而是找了个“黄书不再归还”的借口,把它带回家,中饱了私囊。事后知道,这部书的作者,正是伟大的俄罗斯文学之父普希金(1799-1837年)。这部抒情诗集,出版于遥远的40年代,繁体印刷,译者为查良铮先生,即诗人穆旦。

阅读普希金,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夜晚,是一个改变我一生心灵品质的至关重要的夜晚——夜半,窗外下起了雨,伴随着一阵轰隆隆的雷声,密集的雨点打击着窗外的木槿花,我的耳畔始终回响着哒哒的马蹄声,而我的大脑,完全忽略了现实的存在,思维长了翅膀,翩翩飞向了苍茫忧伤的俄罗斯大地,飞向了诗人普希金笔下的皇村中学、高大的橡树、稠密的灌木丛,以及他日夜歌唱的夜莺、溪水和花园。

“诗歌,居然可以抒发个人情感的隐秘!”他让我知道,在当时正在经历文化解冻期的中国,一个人发自内心的声音,和空洞的口号与概念化的说教,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我第一次蠢蠢欲动,开始了诗歌创作的尝试。尽管,直到今天,我也没有成为一个诗人,但我要永远感谢普希金,是他瓦解了我当时尚处于懵懂时期、墙头草模样的单薄心灵,让我换一种眼光重新打量一个立体的世界。也要感谢我的同学贾林,并对他的宽解深怀不安和歉疚。

一晃二十几年过去,那部没了封皮的普希金,却被我珍藏至今,成了我几千册图书中的“压卷”之宝。没事的时候,我会翻动它,在手指与纸页接触的刹那,即刻沉入甜蜜的回忆。仿佛幼稚而美好的往昔、青春的炉火,又回到了我的身边。

另一位带给我重要影响的人物,仍然是一位俄罗斯作家。他是那个因为写出了《阿尔谢尼耶夫的一生》《米佳的爱情》《安东诺夫卡苹果》等一批散发着浓烈松香气息的文字,而成为俄罗斯第一个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的蒲宁(1870—1953年)。这时候,我已经奔赴异乡来到了军营,说来巧合,也是一个难忘的雨天,幸福的星期日,我在河北保定的一家新华书店发现了蒲宁的中短篇小说集《故园》(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12月版),淡绿色的封皮上,是个包着头巾的俄罗斯少女,我二话没说,就用微薄的津贴把书买下了,结果在回营房的路上,大雨滂沱,我躲在路边一株高大的白杨树下,承受着暴雨的打击,全身瑟瑟发抖。为了不让雨水把《故园》打湿,我脱下了白色的衬衫,紧紧地包住了它。后来,从菜园里跑出一个好心的老人(我至今感激他),将一把油布雨伞,罩在了我头上,否则,我极有可能在暴雨过后大病一场。

不久,我开始了第一次恋爱,就把《故园》寄给了故乡的女友,结果很遗憾,几年之后,我向女友索要这本书,她说因为搬家,把书卖给了收废品的小贩。“这是一本很好的书啊,”我忍不住狠狠地责备了她,“怎么能当垃圾卖掉呢?”我们因此发生了一场不快,闹到最后,竟然分手了。

直到前年的一天,我无意中从旧书网上发现了《故园》,惊喜得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按照网上提供的资料,立即打电话给远在黑龙江的店主。可店主说这本书在昨天刚刚被人预订下了,他们已经下了订单。我一听沮丧极了,告诉那位店主:我给你多付一倍的钱,甚至更多。他当时就愉快地答应了,说:马上寄出。约10天后,我果真收到了久违的《故园》,对我来说,它就像是一位失踪多年的亲人,在时隔20年后,又相貌不改地回来了。而我,却已经人到中年,它大概认不出我了。

如今看来,在经历了各种流派和思潮洗礼的中国文坛,在刮过了加西亚·马尔克斯的魔幻现实主义、博尔赫斯的迷宫以及卡夫卡风潮之后,人们迎来了卡尔维诺,迎来了雷蒙德·卡佛以及弗·奥康纳……蒲宁的作品,已显得有些落寞寡欢,表现手法也比较传统单调,取材选景也不那么开阔,就像他的生前,囿于破落贵族的身份和长期的流亡生涯——在他骨子里,始终流淌着一股对命运的感伤情绪,散发着对短暂人生悲叹无奈的恍惚气息,他是一个彻底的悲观主义者,独自一人在茫茫的大地上踽踽而行。但他的内心,又是如此的敏感和温润,他对自然的感受力,是伟大的天才。他让我最早知道一个事实:仅仅拥有一个精彩的故事,不能构成一篇精彩的小说。

多年的阅读经验,已让我变成了一个十足的“杂食动物”,但无论作为一个写作者,还是作为一名普通读者,谁会忘记自己成长的来路呢?谁会忘记那座收藏着你最初的幸福火焰与战栗秘密的花园?

2010-11-10 □周蓬桦 1 1 文艺报 content19069.html 1 通往幸福的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