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谷子
陈谷子不是谷子,是人,是陈三的婆娘。男人姓陈,娘家姓谷,社员名册上她的名字叫陈谷氏。村里开大会要记工分,大队书记亲自点名,喊答应了的在名字后面画个圈圈儿,一个圈圈儿就是一天工。大队书记把劳动牌纸烟叼在嘴上,点名时话没咬明:“陈谷子”,陈谷氏就答应了一声:“到。”众人哄堂大笑,笑完了就叫她陈谷子,开始还有些忍口,后来叫顺了就成了习惯,人人都叫陈三婆娘陈谷子。
陈谷子娘家是贫农,不知是哪根桩桩搭错了线,竟然嫁给地主的儿子陈三。有人说,陈谷子嫁给陈三,是因为陈三人高马大,劳动力好;有人说是因为陈三是石匠,有手艺;有人说是陈谷子的妈给她算了八字,必须嫁给一个腊月初八生的男人,选来选去就只有陈三。
陈谷子对陈三啥都满意,就是恨他生性懦弱,胆小怕事。陈三的父亲是地主,“四清”运动的时候被斗死了,当时说陈三的父亲家里藏有变天账,账上记着谁家分了他的田,谁家分了他的地,谁家分了他的房,谁家分了他的牛,要陈三父亲把变天账交出来,斗了一个星期交不出来,斗了两个星期交不出来,斗到第三个星期时陈三父亲腿脚发肿,咚的一声倒下去就咽了气。
父亲死了,父亲的职责就该由陈三继承,修桥铺路叫陈三去,给军烈属担煤送柴也叫陈三去,从来不计工分。陈三无可奈何,地主的儿子,当然低人一等,说话做事都是夹着尾巴行事。
陈谷子却不怕事,她是贫农的女儿,陈三的出身是地主,陈谷子不是地主,她一不偷,二不抢,三不投靠国民党,你能打碗水把她泡了不成?
太阳刚刚落坡,陈三就从村里回来了,像被太阳晒蔫了的丝瓜秧,耷着脑袋不说话,两眼木得发呆,陈谷子问他话,也不答应,陈谷子喊他吃饭,也不动步,瘫在那把油光油光的木椅上叹气,长一声短一声地叹。
婆娘见陈三丢魂落魄、诚惶诚恐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你个狗日的,有话就说,有屁就放,阴私倒阳的像根蔫茄子。”“你个狗日的,话不说,饭不吃,嘴巴遭红苕塞到了吗?”“你个狗日的,三脚踢不出个屁来,还有啥球用?”
陈谷子铺天盖地地骂了一顿,陈三还是没放出半个屁来,一个劲地望着如豆的灯光发呆叹气。陈谷子就觉得有些奇怪,怕是陈三白天去村里遇到什么人,怕是有什么不祥的事情要发生。到底会发生什么事呢?陈谷子想不出来,也没有心思静静地想,扑哧一声吹熄了灯,各自上床睡觉。
半夜里,陈谷子做了个梦。梦见陈三得了夜游症,深更半夜出去游荡,游了前山游后山,游到后山上去砍村里的树,两丈多高的松树砍了一大片,村长带了民兵从山脚追上来了,砍脑壳的陈三跑不赢,咚的一声跳进岩边的水库里,陈谷子急得使劲喊:“陈三,往对面游,往对面游……”
突然一声鸡叫,陈谷子便惊醒了,知道刚才做的是梦,陈三并没有得夜游症,没去砍树,也没有被村长撵到水库里,马上就觉得陈三有动静,睁开眼皮,借着从壁缝里泻进的月光,看着陈三轻脚轻手起了床。陈谷子想,陈三真得了夜游症吗?想想很滑稽,怎么可能呢?就听见陈三摸摸索索起了床,摸摸索索穿了踏脚鞋,摸摸索索往屋侧边的茅坑边去。哦,陈三原来是去茅厕。陈谷子也没言语,又闭上眼睛睡觉了。
大约过了一杆烟工夫,男人轻脚轻手回来了,摸摸索索进了门,摸摸索索脱了鞋,摸摸索索往陈谷子被窝里钻。陈谷子其实是醒着的,她佯装不觉,尽自酣酣地睡,马上就觉得男人的手伸过来了,马上就知道男人把她往怀里抱,马上就觉得男人有力的手在她胸部又摸又揉。陈谷子似乎这才醒来,舒展了身子,仰仰地躺着,任男人又抱又亲。两三个回合,就感到男人的手从胸部移到了腰部,从腰部移到了臀部。
陈谷子仍然不惊不诧,不慌不忙,从从容容地从床角摸起那根早就备好的吹火筒,运足气使劲两棒敲了过去,不偏不倚,正好打在男人的连二杆上。连二杆是穷骨头,没得肉,痛得男人钻心,只听“哎哟哟……”连声惨叫,那男人就犹如乌梢蛇缠树一般,在床上乱蜷乱翻,咚一声就翻到了床下。
陈谷子立马找出电筒,掐亮了往地上的男人一照,不觉目瞪口呆,原来挨吹火筒的不是陈三,是大队的支部书记。陈谷子便无比惊慌:“哎呀,我当是陈三那狗日的,原来是书记呀!哎,伤着骨头没有,来来来,我看看。”说话间就去搬书记的脚,痛得书记又是一阵叫唤:“哎哟,哎哟,哎哟……”这时,陈三回来了,见地上躺着的大队书记,立即脸青面黑,没想到陈谷子打得这么狠,要是书记的腿有个三长两短,啷个得了哟。二话没说,把书记扶起来,背起就往合作医疗站送,边走还边安慰背上的书记:“忍到点,忍到点,一会儿就到医院了,一会儿就到医院了……”
第二天早饭时分,陈三从合作医疗站回来,陈谷子既没问大队书记的伤势情况,也没问在合作医疗站怎样医治处理的,一进门就把陈三骂了个狗血淋头。陈三见婆娘这般阵仗,早已三魂吓落二魂,吞吞吐吐、战战兢兢地抖出了事情的原委。
昨天下午,大队书记把陈三叫到村里,命令陈三上山修一年水库,完全是尽义务,不给一个工分,并说,只要修了水库,全年的其他义务工就不用出了。陈三想,书记又要压迫地主子女了,一年不给工分,等于白尽义务,没有工分就没有口粮,来年一家人吃个铲铲?大队书记还说:“如果不去,就罚500块钱。”老天爷,陈三全家一年都挣不到500块钱!陈三一脸苦楚,想求书记发发善心,要么改变决定,要么照计工分,但陈三不敢讲,只是抬眼可怜巴巴地望着书记,欲言又止。大队书记从陈三脸上读出了陈三的心声,把住火候笑了两声,附在陈三耳朵边说:“只要想法让你婆娘跟我睡一晚上,修水库的事我另外派人,钱也不罚了。”陈三万般无奈,想到太阳偏西,最后还是狠下心答应了,为了吃饭,为了生存,陈三按照大队书记的意思,第一声鸡叫时起了床,移花接木、偷梁换柱,让大队书记装假陈三上了陈谷子的床……
陈三还没有坦白完,陈谷子早已气冲霄汉,照着低三下四的陈三一耳光扇了过去,陈三那本来就煞白的脸马上就起了几道血印。几个趔趄,终于没有稳住,“咚”的一屁股坐进了屋角角的潲水缸里,慢慢挣起来,裤裆透湿,木木然像傻子一般,裤裆上的水,顺着腿部流到脚上,顺着脚上流到地上,湿了多大一片,一股潲水味就在屋里弥漫开来。
看着可怜兮兮的陈三,陈谷子忍了手,自己从来也没有打过男人,今天实在是忍无可忍。村上都是男人打女人,可陈三从来没打过自己,别说打,连重话也很少说过,自己却实脚实手地打了他,打得他哑口无言。陈三应该还手,可他怎么不还手呢,不但不还手,嘴上连屁都不放,真是个没用的东西。想想气又来了,便铺天盖地指着陈三骂:“你个狗日的倒毛畜牲,连自己的婆娘都不要了,亏你狗日的做得出来。幸喜得老娘早有防备,让他龟儿子书记吃了个哑巴亏,要不是老娘警觉性高,还不是遭起了?”
骂完,便嘤嘤地啜泣,眼泪未干,又是打扫屋子,又是找来干净衣服给陈三换上。陈三那个悔呀,肠子把把都悔青了,拳头捏得出水,在自己脑壳上一个劲地捶……
陈谷子嘴上没说,心里还是后怕,不晓得大队书记今后还会找他们多大岔子,不晓得这个地主子女家庭今后还会出多大的事,不晓得今后是什么命运在等待着他们。
可是奇怪,日子一天天地过,农活一天天地干,陈谷子家里什么也没有发生,村上没有任何人命令陈三上山去尽义务修水库,也没有任何人罚他们的款,大队书记再也没有打过陈谷子的什么主意。陈谷子还和从前一样,大大咧咧做事,大大咧咧地骂男人,对陈三恨铁不成钢。
猪穿穿
其实,猪穿穿就是做猪生意,上场买下场卖、东边买西边卖、山后买山前卖,穿来穿去,投机倒把。
大家都在战天斗地学大寨,太阳出来上坡,太阳落坡收工,一年四季背太阳过山,你偏不出工、不下地,今天赶东场,明天穿西场,贱买贵卖,从中渔利,这不是投机倒把是什么?
朱四不信邪,投机倒把就投机倒把,我怕个铲铲。全村人都叫他朱穿穿,朱穿穿不贩鸡,不贩鸭,专贩猪,朱穿穿就喊成了“猪穿穿”。猪穿穿贩猪贩成了老油条,屡教不改,队长指指夺夺刮胡子,他当耳边风,牛背上打一捶,不来气。该赶场的时间赶场,该贩猪的时候贩猪,理麻日诀犹如风吹过,票儿揣进包包才是实在货。
老家的集镇三天一场,有的赶一四七,有的赶二五八,有的赶三六九,只要你喜欢跑路,天天都有场赶。猪穿穿贩猪做猪生意,最喜欢赶山后的文家场和山前的高家场。文家场离县城远,偏僻,猪儿便宜,高家场离县城近,方便,猪儿价格高,猪穿穿山前山后一穿,手上的货一出手,一把一把的票儿就挣回来了。
那是一个月亮光光的夜晚,鸡还没有叫头遍,猪穿穿就起了床,把那个装着500块钱的牛皮信封往上衣口袋一揣,便深一脚浅一脚地出发了,他要到山后的文家场买猪儿,贩到山前的高家场来卖。文家场逢一四七赶场,高家场逢三六九赶场,从文家场贩回猪儿只在家隔一夜,猪穿穿的猪儿就可以在高家场脱手赚上一笔了。当然,最好的办法是不要急于脱手,买回猪儿后关到圈头喂它一月两月,等它们长了条子长了膘,油光水滑地拉到高家场的猪市上去卖,起码比立即出手要多赚一半的钱。前者叫快进快出,后者叫慢进慢出,这笔生意是快进快出,还是慢进慢出呢?猪穿穿还没想好,到时再说吧。
猪穿穿的家离文家场有30里地,要翻一座山,可以走公路,也可以走小路,公路好走但是要绕十里路,小路翻山但要近十里路。猪穿穿选择了走小路。说是小路,其实是多年前铺成的石板路,这么亮的月光,视线好得很,为什么要绕道走呢?
猪穿穿走一程,就会下意识地伸出右手在自己的左胸上摸一下,那里揣着他的500块钱,那是他的血汗钱,窜东场跑西场赚来的,也是他的猪头钱,投机取巧一捣鼓,它就升值下蛋了。猪穿穿那只手在左胸上摸一次,人就到了刘家沟;摸两次,人就到了大安槽;摸三次,人就翻过了乌鸦山。
翻上乌鸦山,天就亮了。猪穿穿明白,自己已走了20里路程,还剩十里顺脚路就到文家场了。想着想着,就觉得肚子咕咕地叫,马上就看见路边么店子已开了门,一股茶香从门里飘出来。猪穿穿想喝杯热茶再赶路,右手就向左胸的口袋摸去,一问一杯茶水要收一块钱,手就马上缩了回来,一块钱一杯茶水,划不来。
又走了三四里路,见路边撑起一把太阳伞,伞下一个杂货摊儿,一个半大娃儿坐在一根板凳上守着摊子。猪穿穿一问,有白糖、盐巴、酱油,还有两块钱一封的米花糖。猪穿穿那只手又伸到左胸边去了,但迟疑了半响又缩了回来。两块钱一封米花糖,划不来。
由此断定,猪穿穿是小气鬼并不公平,该小气的时候要小气,该大方的时候还得大方。要是我猪穿穿找到一个又好看又温柔的婆娘,莫说一块两块、十块八块,把老子500块钱的全部家当甩出去都舍得。
前年,对门院子罗大娘给猪穿穿介绍了一个娘家远房侄女,还是有模有样的。见面的时候,罗家坝的罗妹搓着手,猪穿穿也搓着手。罗大娘问:“猪穿穿,有没得意见?” 猪穿穿说:“没得。”没得就是同意处对象、耍朋友。罗大娘又问罗妹:“罗妹,你有没得意见?”猪穿穿想,罗妹会说:“没得。”但罗妹没说,只是慢吞吞地搓着手。罗大娘又问了几遍,罗妹还是慢吞吞地搓着手,罗妹的嫂子在侧边替她说话了,我们罗妹其实心里没有什么意见,只是不知道男方有没得存款,罗妹要跟你耍朋友,得用钱打发原来耍过的男朋友,那个男朋友现在还没板脱,因为罗妹家起房子,用了他500块钱,不付钱是板不脱的。猪穿穿一下子明白了,这有眉有眼的罗妹要敲他一棒,猪穿穿那阵生意才起步,哪里凑得足500呢?再说,见面就要500块,那二天结婚办酒,还不知要多少才够,这女娃子心太雄了,要不得。猪穿穿二话没说,起身就走,罗大娘追出门,喊了好几声,猪穿穿头都没回。
从此以后,猪穿穿发誓要多做猪儿生意多赚钱,要赚500块、5000块。果不其然,两年下来,他就有500块钱了,用这500块钱,去耍一个像罗妹那样的女娃儿,把她哄回家做婆娘绰绰有余。
远远看见了场口边有棵黄桷树,黄桷树脚的坝子就是文家场的车站,县城开往文家场的车就会停在坝头下客上客,然后返回县城。猪穿穿在猪市上买了猪,会弄猪笼子装起来,搬到黄桷树下客车的顶篷上,搭上文家场去县城的车在离自家院子两根田坎的又一棵黄桷树边停车下货。
头一场猪穿穿是买的两头条子猪儿,在山前高家场卖了,足足赚了50块。今天还买条子猪儿吗?猪穿穿盘算开了,猪市上的猪,不外乎奶猪儿、笼子猪儿、条子猪儿、架子猪儿四种。奶猪儿刚断奶,买回家得喂上两三个月才能出手;笼子猪儿稍大点,买回去也得喂它个把月才好变现;架子猪儿太大了,买来不好上车,只能牵着慢慢回家,那就费事了;对,还是买条子猪儿,不大不小,又好运输,买回家马上就可以上街卖钱。
不知不觉已走拢了场口,看见黄桷树下从县城开来的班车边上围了一群人,吵吵嚷嚷、叽叽喳喳。黄桷树下,坐着一个年轻女娃儿,长声吆吆地放声痛哭,侧边还坐着一个老大娘,一只眼睛闭着像快要瞎了,她没有哭声,两行眼泪汩汩地往下流。猪穿穿一看,这女娃儿比罗大娘给他介绍过的罗妹还好看,瓜子脸白生生的底色,红咚咚酒窝,两只眼睛虽然哭得红红的,但又大又水灵。恁个漂亮的女娃儿哭得恁个伤心,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众人七嘴八舌,述说着刚才的惊险一幕。黄桷树下的老大娘,非要撞车自杀,看见从县城开来的班车到了,稀里糊涂从半坡上向黄桷树下驶来,老大娘像年轻人一样,一个箭步起身,扑爬跟斗向客车迎面扑去,被身边的年轻女娃儿一把拖住,在大家的拉扯下拖了回来。
猪穿穿从女娃儿抽抽泣泣的哭诉中,费了好大的气力才把事情的原委理清楚:黄桷树下痛哭的是母女俩,家住文家场文家沟,女娃儿姓文,街上的人称她文妹儿。文妹儿命孬,半年前母亲的左眼突然看不见了,到县医院作了检查,说是得了脑肿瘤,肿瘤在脑壳里越长越大,压迫了视神经,眼睛就看不到了,若不及早开刀治疗,会先瞎左眼后瞎右眼。文妹儿的父亲手中无钱,无法到县医院作手术,便请街上胡郎中把脉捡了中药进行保守医治,胡郎中的药需要青黑桃做药引子才能功效卓著,药到病除。文妹儿的父亲就到穿洞岩上的黑桃树上去摘青黑桃,不料一脚踩虚了,从树上掉下来,滚到穿洞岩下摔死了。文妹儿思考了三天三夜,一狠心把家里的房子卖了,安埋了父亲,又把剩余的钱装进皮包里,带着母亲来到街上,要搭车到县医院去作肿瘤手术。哪知排队买票时,包包头的钱不翼而飞,文妹儿摸着皮包上那条被刀片划开的口子,哇的一声号啕大哭起来。文大娘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不愿意给自己的女儿造成更大的拖累,便毅然决定撞车自尽。
看着母女俩伤心欲绝的样子,猪穿穿早已动了恻隐之心:“文妹儿,你说,到底遭摸了多少钱?”文妹说:“500块,那是我妈的救命钱呀!”猪穿穿说:“小事情,来,把你妈扶到我的背上。”说着一把扯起地上的文大娘,三步并作两步背上了汽车,安放在司机背后的座位上,又哗的一声从上衣口袋里扯出了那个牛皮信封,一把按在文妹儿的手上:“拿着,够你娘动手术!”文妹儿看着他话还没出口,猪穿穿已经一个箭步飞下车,甩脚甩手挤出人群,走得无影无踪了……
半年以后,队长神神秘秘带猪穿穿去了街上的派出所。社员们议论纷纷,投机倒把分子猪穿穿这回遭起了,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久走夜路哪有不撞鬼的?看样子,猪穿穿怕是一天两天回不来了。
谁知当天下午,猪穿穿就回来了,还从街上带回来两个女人,年轻的叫文妹儿,老的是文妹儿她妈文大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