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成起，河北省审计厅厅长，作家，《岁月留痕》是他的第三本散文集，其人、其文，特点都很突出：憎恶与钟爱、严厉与宽厚、清醒与怯懦、庄重与放松、讽刺与幽默兼而有之，但以阳刚之气为盛。

5年前在石家庄，研讨他的《世纪梦语》，刚一见面他就说：“我听说过你，可我不认识你。”我说：“你是张成起？我也不认识你！”他指着一旁的梅洁和铁凝说：“得感谢她俩，把你给请来了。”我说：“实话告诉你，我是冲着《解读李真之死》来的。”

张成起闪光的作品是两部分：回看骨肉、直面官德，尤其是“直面官德”，给我的印象极深。《解读李真之死》摇人心旌，它问天：“李真一案牵扯到县处级以上干部数十名，哪一个是在‘三讲’中讲倒的？”然后叹曰：“反腐成绩的辉煌冲淡不了腐败存在的悲哀。”《解读李真之死》之后是《我与程维高的是是非非》，冲撞大人物时，剧烈而微妙的心理矛盾真实可信。最后写道：“程维高老了，他的党籍没有了，儿子因经济犯罪潜逃加拿大，女儿也因经济犯罪判了缓刑。想到他凄凉的晚年，他所缺少和企盼的，也许仅仅是一声真诚的问候。”这篇作品在《中国作家》发表以后，大报小报转载，不胫而走，张成起正在人大会堂参加“两会”，我将这一消息通报给他，河北省的人大代表（包括省长在内）闻迅向他表示祝贺。文学潜入官场反腐倡廉人心大快，作为官员的张成起备受鼓舞。

《一次婉拒的采访》可以看做《我与程维高的是是非非》的姊妹篇。张成起其所以拒绝采访，是因为他坚决否认自己是“燕赵的一条汉子”，说：就是借我十八个虎胆，我也不想也不敢以卵击石，去和省委书记作对，更何况我面对的这个人顺我者昌、逆我者亡、颐指气使、刚愎自用。

再后来，读到他收入这本集子里的《杞人的嗟叹》，那锋芒、胆识，密集的信息量和人性化的交心，痛快淋漓。退休后的张成起还是张成起，没有变。

《杞人的嗟叹》敢于晒官德、晒吏制，晒干部政策选举制，竟然写道：“（那里的）‘风清气正’只不过是皇帝的一件新衣而已。”“请吃请喝外加‘不成敬意’的‘意思意思’，又花去多少人民币？”张成起身在官场，敢言大官，不为官者讳、权者讳。一个农民的儿子，三十年三级政权的一把手，生民苦未息，常叹生民苦，面对父老乡亲、弱势人群，他能视而不见、心安理得、官官相卫？

张成起的作品属于执政者的“官员写作”，他的长处恰恰是一般“官员写作”的短处；张成起写作的热点、难点、看点，正是一般“官员”惟恐避让不及的敏感部位。我国有些高级官员，想当作家的不少，但作品接触到社会矛盾、民间疾苦，笔下就筛糠了，所以古人说：“今之为官进讳言诗，盖言诗每不利于官也。”可是，奔官的作家不少，附庸风雅的官员也不少。给官员的作品开会，与会者常誉之曰“政声文采两风流”。说过头了吧？他们的政绩如何，要直接接受民意的检验，他们的文采、风骨又如何呢？这可不是拿了人家红包的文学圈儿里的人说了算数的。

毛泽东认为：屈原如果再做官，他的文章就没有了。还对王芳说：“中国状元写不出好东西，好的东西是那些不得志的人、穷秀才写出来的。”鲁迅早就说过：“……状元宰相的文章是不足信的。”

我很讨厌大官的官样文章，高高在上，话语霸权，报喜不报忧，今天飞纽约，明天过巴黎，警车开道，灯红酒绿，表示自己有权有势漂洋过海见过大世面。张成起不然，一身正气，满纸真诚，而且自律甚严，敢于把私心小算盘全都抖擞出来。他心想，我要是答应李真，可以“双赢双利”，但你出卖良心，代价太大。他没有胆量硬碰一位省委书记，但是他更没有胆量在罪恶的面前闭上眼睛，这样，他就和读者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胆、识、情三位一体，对于真正“想当作家的官”说来，容易吗？

当我读到《走进电网高墙》的手稿时，我好像更认识张成起了。这样的作品很刺激，很快，刊物发表了。走进电网高墙的提讯，就是一个清官和贪犯的牢中对，阅尽官场沉浮，点破为官之道，参透生命的价值，双双亮出真心，彼此受到教育，从而感人肺腑。张成起对“潜规则”的忧虑，对“不利己”的无奈，对有的变成“能人”而自己伸手就被捉的“想不通”，法律的、政治的、道德的以及人性的多层面的挖掘和解读，使反腐败的信心与反腐败的忧虑五味杂陈，读者同他一起，陷入不尽的反思——张成起“道德底线”的主题深化了！

张成起其所以敢于犯颜直谏，盖源于清正廉洁的人格力量，身上干净，腰杆就直。能给老百姓办成的事他没有一件不尽心去办。烟、酒、茶是他的所好，你拉票请客，我也不犯傻，敢请就敢吃，至于投不投你的票，那是我的事。但是，他没有为升迁求过任何人、送过一瓶酒、一盒烟，从未到在任的领导家中登门拜访过；自己主持研究提拔的干部数以百计，从未收过一分钱的好处；人所尽知，三个弟弟一个妹妹一直在乡下务农。2005年，我路过石家庄，张成起作退休前的述职报告，听说他最后一次拍胸口说：“三十年来，没有占过老百姓一分钱的便宜！”“心畅日月，天地共鉴！”

审计也是廉政的晴雨表，什么人领导审计工作也是国家吏治的晴雨表。政声人去后，退休了，人大常委中竟然有13人投票挽留张成起继任的怪事，闻所未闻。

张成起的三部作品，是一个由县级、市级到省厅级一把手执政历史的回顾，是一位现代中国清官的自画像，是一个农民的儿子刻骨铭心的感恩记忆。五年前座谈他的《世纪梦语》，有“审计风暴”之誉的李金华题赠张成起两句话：“从政为文皆有致，仕途文心两相宜。”张成起铁肩担道义，挂冠而不归隐，“还是有话要说”，于是，昨夜的风，昨夜的雨，风风雨雨，经年官场现形，茫茫宦海沉浮，父老乡亲的恩泽，妻子儿女的牵挂，一起涌上笔端，述往事、思来者，爱国爱家，忧国忧民。

张成起总是表白新作《岁月留痕》乃赋闲之作，无趣盘点从政账，惯听茶肆论短长，懒问魏晋之兴替，落得个自在清闲，好像今昔止可谈风月，不宜及公事，难道他今后真的“莫谈国是”？但笔锋一转，又表白说人不找事事找人，该说的还得说，“秉烛三更笔泣血”，“并非闲话”——欲擒故纵，张氏曲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