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版:理论与争鸣

文学写作的理想之维

□丁国旗

艺术“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这个已经被人们广为理解和认可的创作理念,在我国当下的文学创作中并不是一件那么容易做到的事情。考察当前的文艺创作,我们发现许多文学作品只是做到了前一半,即“源于生活”,而无法做到后一半,即“高于生活”。虽然很多作品对于“纯自然”的生活写得十分细腻,但在“高于生活”方面却毫无建树。作品没有追求,缺乏理想。

以笔者个人的粗浅理解,艺术与生活是不能等同的,是艺术就不是生活,而生活也只有在一定条件下才可以成为艺术。按照美国学者艾布拉姆斯的观点,文学活动要由作品、作家、读者、世界四要素构成。虽然读者(包括批评者)、世界(社会生活)等对作品的形成与完善起着不可忽视的作用,但作家才是整个艺术创造活动中最为重要的角色,作家是生活成为艺术、艺术“高于生活”的原因与灵府所在。作为一种艺术存在,文学需要表现作家的审美追求、情感与评价,人生观、世界观等,它们构成作品的主旨,并将为不同时代的读者或评论家所关注,从而成为作品经典化的根本因素。马克思称赞希腊艺术和史诗发生在人类完美的童年时代,具有“不朽的魅力”,不仅能给我们以“艺术享受”,“而且就某方面来说还是一种规范和高不可及的范本”(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这里所肯定的正是希腊神话中所蕴藏的高于“神话”的东西,即神话“在一个更高的阶梯上把儿童的真实再现出来”,让我们看到了“希腊人幻想的基础”(引文同上)。

笛卡尔说,“读一切好书,就是和许多高尚的人谈话。”好书之所以好,就在于作品中所传达的超越于现实经验的思想和精神,在于作品的“形而上质”(英伽登语)。对于读者而言,读书是需要付出时间、精力与财富的,相信没有哪一个正常的人会在付出了许多之后,希望从书中得到只是自己早已熟悉的、可以看到听到的东西,而没有思想或情感上的提升。法兰克福学派的马尔库塞在他的《审美之维》中曾言,“无论艺术是怎样地被现行的趣味和行为的价值、标准以及经验的限制所决定、定型和导向,它都总是超越着对现实存在的美化、崇高化,超越着为现实排遣和辩解。即使是最现实主义的作品,也建构出它本身的现实:它的男人和女人、它的对象、它的风景和音乐,皆揭示出那些在日常生活中尚未述说、尚未看见、尚未听到的东西。”他认为,艺术的王国提供“更‘高贵’、更‘深沉’,也许还更‘真实’、更‘美好’的东西”,因此艺术可以引领生活,将人们从现实生活的压抑中解救出来。的确,作为一种精神产品,文学作品应该给读者更多的东西:情感的提升或精神的补偿,对现实人生的激励与启发。

古今中外在对文艺作品的评判标准中,也总是少不了“理想”这一维度。或者可以这样说,作家或评论家对于理想的抒写或肯定本身,就能够构成好的艺术作品的重要标准。

我国古代文论中所形成的“诗言志”“诗缘情”的写作传统,在“情”“志”之间,体现着古代作家为文的基本理想;孔子所倡导的“尽善尽美”“文质彬彬”则构成了这位儒学导师自己对于文艺最高标准的原则与看法;曹丕所提出的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白居易提出的“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韩愈和柳宗元等大力倡导的“文以载道”的文学观念,以及袁枚钟情的“性灵”、王国维心仪的“境界”等,都无不在其对“理想”的直接追求与理想作品的评价中,展示出中国历代文人对于文学作品中“理想”书写的探索与追求。

在西方浩繁卷帙的文艺理论典籍与文艺实践中,从柏拉图的“理想国”、亚里士多德的“诗学”理论到诺贝尔文学奖的评价标准等,也都对文艺作品的理想维度重视有加。拿诺贝尔文学奖的评价标准来说,本身就是伟大的理想主义者的阿尔弗雷德·诺贝尔把“理想”作为作品的一个重要评判标准提了出来。他在遗嘱中所确立的文学奖的审核标准是: 授予“最近一年来”“在文学领域里创作出具有理想倾向的最杰出作品的人”。虽然,为了便于评奖,1900年经瑞典国王批准的基本章程中将“最近一年来”改为“近年来创作的”或“近年来才显示出其意义的”作品,“文学作品”的概念也扩展为“具有文学价值的作品”,即包括历史和哲学著作,但作品中必然要表现的“理想倾向”却没有任何改变。也正是由于始终坚持“理想倾向”,诺贝尔文学奖才一直在世界范围内保持着它神奇的信誉与吸引力,历届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对此都心存敬重。1949年度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美国作家威廉·福克纳在获奖演说中说:“我感到这份奖赏不是授予我个人而是授予我的工作的——授予我一生从事关于人类精神的呕心沥血的工作。我从事这项工作,不是为名,更不是为利,而是为了从人的精神原料中创造出一些从前不曾有过的东西。”他还说,“诗人的声音不应只是人类的记录,而应是使人类永存并得到胜利的支柱和栋梁。”我想,福克纳已经说的再清楚不过了,文学作品不在于别的什么,而在于“那些古老的真理和心灵的真实”,这些从生活中提炼出来的指向一种更高价值的思考与感悟。

在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经典作家关于文艺问题的许多重要论述中,也有许多涉及到文学作品的“理想”问题。如恩格斯在1859年5月18日写给斐迪南·拉萨尔的信中,曾经提出的“三融合”的戏剧理想,即“较大的思想深度和意识到的历史内容,同莎士比亚剧作的情节的生动性和丰富性的完美的融合”。这里除去对艺术创作技巧上的要求外,“较大的思想深度和意识到的历史内容”就传达出了恩格斯关于戏剧作品评价的理想标准。“思想深度”和“历史内容”都是只有在作者对历史规律的深刻认识与把握中,在作家个人正确世界观、人生观的指引下,才可能真正达到的高度。

上世纪90年代以来,市场经济的快速发展,消费文化的兴起以及后现代思潮对社会的全方位侵袭等,造成了在理论和实践层面对文学“理想”书写的多重颠覆。过去被人们所看重的许多主导性价值被边缘化、娱乐化或戏谑化,“理想”或者变为文学作品中的多余物或者成为作品难以问津的奢侈品。

随着文艺被逐渐推向市场和作品的不断商品化,作家这个曾经为人尊崇的身份,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在金钱和物质享受的诱惑下,许多作家开始迎合市场,有些甚至直接拥抱金钱,为版税而创作,不再关注艺术作品中的理想价值与审美追求。这种由市场决定而不是由思想决定,由金钱决定而不是由艺术决定的创作倾向,使许多作家丧失了对艺术创作准则与底线的贞守与维护。马克思曾言,“作家绝不把自己的作品看做手段。作品就是目的本身;无论对作家或其他人来说,作品根本不是手段,所以在必要时作家可以为了作品的生存而牺牲自己个人的生存。”(《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87页)然而,对于正处于社会转型期的中国大部分作家而言,这种要求显然是难以兑现的。

再者,虽然我们从不怀疑读者的阅读素质正在随着社会的进步而不断得以提高,但大众的审美趣味与理想追求毕竟是杂乱的,是需要引导的。尤其是在市场经济作用下,当任何思想或生活方式都可以被十分容易地得到宽容与理解的时候,生存的多元带来了思想的多元、需要的多元,所有这些都使刚刚被推向市场的文艺作品不能不倍受牵累,读者的好恶因而也就成为作家们从事创作的重要标尺。文学作品当然必须接受读者的阅读和评判,但如果仅仅以销量这样一个尺度来衡量作家的创作业绩或成就,也就难免会使一些肯于思考或追求理想的作家心态上有所失衡。这样,不是作家来引领读者,而是读者在引导作家,如此的创作模式,如果还能创作出有极高价值的作品,怕也只能是空谈家们的一相情愿。源于西方的“读者接受理论”虽然让我们改变了过去轻视阅读者的偏见,但重视一方决不能成为轻视另一方的理由,对市场与读者的依赖,成为造成文学理想缺失的又一重要原因。

当然,文学理想书写的缺失还与文学自身的发展相关。互联网时代的到来,对于文学的重大冲击就在于它改变了传统的文学生态关系。作家与读者、创作与阅读之间的界限被打破,文本的呈现与阅读的方式也发生了前所未有的改变,所有这些都使文学守护理想变得十分困难。今天,网络文学写作已呈现出不可阻挡之势,这既可以从众多论坛/BBS中文学类论坛占有的高比例、文学类网站中原创文学发表数量的巨大数目中表现出来,同时也能从发展势头迅猛的“博客”写作、文学创作的个人主页中体现出来,庞大的上网队伍以及网民的年轻化也进一步壮大了网络文学写作的强大阵容。然而,网络文学、博客写作已经将文学推向了“泛文学化”时代,任何人都可以将自己的文字公布于众,通过互联网广泛地散播。文学历来所推崇的崇高、深沉、美德、正义、人情等价值已经被逼到了最不起眼的地方,取而代之的大多是低劣的文字在诉说着低级趣味的故事。

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在一个价值多元的社会中,我们很难拒绝与遏制那些轻理想、重感官娱乐的作品出现,但文艺创作从来都是一件强调精神创造的事业,是触及灵魂的工作。斯大林称作家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退一步讲,即使作为一种职业要求,作家在任何时候也不应该放弃理想追求。因此,改变当下文学“理想”缺失的现象,笔者认为,除了净化写作环境外,作家自身素质与境界的提升将成为一项重要的工作。

马克思说,“作家当然必须挣钱才能生活,写作,但是他决不应该为了挣钱而生活,写作。”(《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87页)越是在社会转型时期,越是需要知识分子以冷静的态度审视社会变化与文化转型所带来的问题,以一种对历史负责的态度,凭借知识分子的良知与热情,尽到知识分子的一份责任。作家要成为时代的思想者。中国的改革开放,经济发展,赢得了世界的赞誉,但伴随着物质文化的不断提高,精神文化建设方面的滞后越来越明显;同时,随着“全球化”时代的到来,诸如生态环境等具有世界性的问题也越来越多,所有这些都使我们看到,对每一个从事精神生产的人来说,他个人的创作已经不单单是他个人的事情,而成为全人类事业的一部分。“由许多种民族的和地方的文学形成了一种世界的文学”(马克思语),走出当下娱乐化、感官化的文学创作藩篱,关注文学与人类未来的终极价值,将是中国作家迎接这一事件的前提条件。

“他们不是在写爱情而是在写情欲,在他们描写的失败中没有任何人失去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在他们描写的胜利中找不到希望,更糟糕的是找不到怜悯和同情。他们的悲剧没有建立在普遍的基础上,不能留下任何伤痕;他们不是在写心灵,而是在写器官。”但愿福克纳在受奖演说中的这句话,能够成为当下作家从事创作活动时首先提醒自己的东西。

2010-11-15 □丁国旗 1 1 文艺报 content19144.html 1 文学写作的理想之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