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版:影视

评论家曾庆瑞致信导演赵宝刚讨论《婚姻保卫战》

我们应该怎样关注“80后”

宝刚:

你好!

我常常感慨冥冥之中有太多的巧合。就在我和我老伴儿的“金婚祝福晚宴”上,丁芯请我看你的讨论家庭婚姻问题的电视剧《婚姻保卫战》,嘱我看后写篇剧评文章。我就用这封信交差了。

《婚姻保卫战》用四个或者说主要用三对职场夫妻、三个充满矛盾变数的不同类型的现代都市家庭的不同生活,力图展现在一个新型社会新型家庭当中,由于新的家庭问题引发的新型家庭战争,并从中为婚姻中的男人女人总结出一些保卫婚姻的新型生活理念,演绎了男女主人公为保卫自己的婚姻而战的情景。虽然“婚姻就是一场男人和女人争夺话语权、经济权、掌控权的战争”,但你还是坚持要艺术地演绎这场“保卫战”中的“一群智慧男女,自有一套处理夫妻关系、获得幸福快乐的独门秘籍”。你的良苦用心就在于——在当今家庭普遍存在“大女子主义”、“女强人”、“大女人”的情况下,“还是想讲男女是平等”的。你提出了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婚姻是相互改变,相互挑毛病,你能不能不要只改变他人,你能不能学会改变自己?”

我非常赞同你在《婚姻保卫战》里这样表达你对于当下国人、尤其是年轻人的婚姻状况及问题的发现和感悟。本着这样的题旨,你在已经拥有的电视剧品牌的基础上继续努力,又一次震动了中国电视剧界。

你还记得吧,将近四年前,在浙江丽水的那场“赵宝刚导演艺术研讨会”上,我做了一个题为《“为美”,而不“唯美”!》的发言,探讨了你的电视剧镜像叙事的美学追求问题。记得你原先说过,你相信“人与人之间一定有特别美妙的爱情,美妙得让人痴迷”,你希望人们能够得到更痴迷的爱情,“于是乎就把这种愿望放在戏里面了”。你说你所有的作品都是“歌颂专一的爱情的,反对移情别恋”,“只要你爱你就去付出”。这些年的创作,你正是按照这样的创作思路走下来的。现在看来,选取人生爱情故事为题材,使得你的电视剧有了先天吸引观众的优势。你把自己的美学取向定位在言情上,一方面如同你自己所说,是因为你也有这种向往,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你了解人们有着这种强烈的审美需求。你一直坚守住的一条底线就是,无论从道德还是从审美来说,都以歌颂美为己任。这就使得你的言情电视剧有了总体上“为美”的艺术文本的保障了。

不过,我还要跟你探讨一个艺术创作思想的实践问题。

有媒体说,《婚姻保卫战》“因脱离现实而难以令大多数观众引发共鸣,从而产生褒贬不一的看法”。这褒贬不一,除了对剧中人物的对白台词看法不一,更主要的是,不少人认为不真实,“不生活”,甚至延续了《奋斗》的“假大空”,成了《奋斗》的升级版。我注意到,你对这个问题有不同的意见。你说:“关于生活这个问题,关于真实与不真实的问题,我觉得生活本身的乐趣就是在真与假当中,文艺作品的乐趣也是在真与假当中,我们真正的实实在在的表现一个生活了,我觉得有时候是不好玩儿的,所以我们这部戏里面有一个游戏人生的心态,就是拿婚姻当了一场游戏,当了一场保卫战,假设是一场保卫战,大家在里面开始争斗,也乐,也哭,也伤心,弄完了觉得挺好玩儿的,给你带来了愉快,同时给你带来了反思,也给你带来了一些启示,我觉得是挺好玩儿的一些事。”

我以为,这样回答不好。尤其是“游戏人生”、“拿婚姻当了一场游戏”云云,一定要慎言。何况,对于“真实与不真实”,你似乎和人家的评议打了一个“三岔口”。其实,在我看来,人们批评的“不真实”,主要是指你对“80后”的生存状态及文化心态的描述和阐释不真实。这源于你把自己的作品定位在“80后”身上了。你曾经说,《奋斗》“符合‘80后’一些理念”,人们因此而判断,《婚姻保卫战》是你“继《奋斗》《我的青春谁做主》之后再次出手锁定‘80后’”的“赵宝刚的‘80后剧’”,并把这三部电视剧都叫做“‘80后’奋斗史剧”。有人解读你说,你“和老一代电视人一起发现”,在你们眼里“写着小学生作文、吃着4毛钱冰棍、在蜜罐里长大、在高考里摸爬滚打的‘80后’们不再是生活在‘被定义’、‘被标签’、‘被评判’、‘被带领’和‘被保护’的时间里,他们拥有了左右时代个性的权力,并且是激情澎湃热血沸腾的,有了各自的社会行为、甚至到了可以左右话语权的年纪,他们需要‘奋斗’和‘为青春做主’,需要努力和拼搏,也需要恋爱和地位,所以,他们有了一代人特有的经历和感慨需要抒发和解读了”,于是,你“抓住了这条时髦又热点路线,一抹黑又高调地走了下去”。应该说,有一些城市里的白领“80后”,“已经集体奔三”,到了三十而立的年龄了,婚姻问题、感情问题、婆媳关系、夫妻关系都进入了“80后”的日程表,大家的话题也从讨论明星、服装到了房车、老婆,然而,你的“80后剧”,招致的批评是,“和《媳妇的美好时代》一类紧贴社会背景、脚踩草根环境的做法不同”,你的戏,“有点超脱于生活之外,更风花雪月更理想主义”。所以也可以说,《婚姻保卫战》是“变相描绘了理想中的婚姻,这理想还带着点轻松自在和阳光灿烂,这里面的男男女女都是讲笑话和博有趣的好手,没有被婚姻磨损和改造,孩子也不会是让人疲倦的累赘,就算是吵架,也仿佛是一场乐呵比赛,吵出了各自的热情、个性和高度,那些不大不小的事情,无论吵得多九霄云外和貌似严重,最终总能欢乐开怀的回归”。更有网友批评《婚姻保卫战》“太不贴合实际”,“让人看完之后就觉得这世界上没有穷人了”。“三对夫妻的房子都是三室两厅”,“精装修的大HOUSE”,“出入都有名车”,“清一色的Toyota”,“男的不是老板就是人家求着你做项目,女的都有自己的店和公司”,“卖包、卖车、搞室内装饰,风风火火”。“剧中大家关心的似乎只有‘婚姻大仗’如何打来打去,却从不用为柴米油盐操心”。

对于这样的批评,看来你还不能同意。你说你“就是想拍‘中产阶级’的婚姻”,“本来就是要拍白领阶层的故事,普通老百姓的现实不是这部剧要承载的主要内容。因为里面涉及到‘家庭文化’,如果你还在为基本生活奔忙就不太好表现,通过白领说就容易得多”。你还说,你在最后一集里用 “普通老百姓的‘代表’李刚说了一番话,既点出了这帮‘中产阶级’的婚姻问题,也反映了大众怎么看这些人的。大意是说你们有房有车,吃穿都不愁事业也小成了,怎么还不好好过日子?用台词说,‘中产阶级’的婚姻折腾就是‘吃饱了撑的’。这也是我想展现给大家的,希望‘中产阶级’去反思的一个问题:当生活质量已经到了一个水准后,婚姻的质量不是用生活质量的好坏去衡量的,关键还是在男女关系的处理上”。我丝毫也不怀疑你的真诚,丝毫也不怀疑这就是你对于“80后”中间一部分人生活的独特发现和感悟,以及你对于这部电视剧的艺术形象和情感趋势的总体设计,承认你的所有的这一切都有一定的道理。然而,当今中国社会生活中的“80后”毕竟比这复杂得多。我觉得,你的电视剧作品关注“80后”应该也比这复杂得多。

宝刚,你可以说,你只关心你熟悉的深有感悟的“80后”里的白领和中产阶级。这当然不是你的错误。我们不能要求艺术家关注所有的社会人生问题。不过,要是你的审美兴奋点依旧是你所宣言的“唯美主义”,我就得说几句了。

近二十几年来,当你公开标举自己追求“唯美主义”的时候,我们的电视剧理论界和批评界没有用一种应有的清醒的理论思考和明白的理论语言,去开诚布公地指出它容易引起误会的一面,而是顺着你的思路和言说去加以演绎、加以阐释,因而没有尽到应有的责任。这是应该反思的,应该吸取教训的。

作为一种新兴的审美文化的样式,电视剧的画面,或者说,电视剧的镜像叙事语言,当然要追求美,追求一种能够让广大观众赏心悦目的美轮美奂的艺术境界。观众经由视觉、听觉和某种“通感”式的认知神经和心理过程的感知和体悟,参与了导演和所有创作者在电视剧作品里的审美活动,既在艺术上受到感染,又在思想上受到震撼,获得了愉悦灵魂的美感。你确实是这样在努力追求的。

不过,由于公开标举一种世界文艺思想史上早就有了明确理论界定的“唯美主义”观念,你的艺术追求,曾经引起过不同意见的分歧乃至争论。我以为,我们的电视剧创作者们,主要是导演,在用镜像叙事的时候,一定要自觉地大胆地追求美,却又要清醒地谨慎地不要陷于“唯美”。我曾对你说,怀着一种真诚的学术和艺术的观念,自由的学术和艺术的心态,即你的追求应该是:为“美”,而不“唯美”!

你的确是一个很爱美的人,对于别人评价你的“唯美主义”,你说如果因此能提高观众的美学素质,你愿意做这样的“唯美主义”者。你还说,你的审美已经固定在一点上很难突破了。这是需要加以分辨的。谁都知道,人类文艺思想史上,“唯美主义”出现在19世纪的欧洲,坚持的是一种反现实主义的观念。比如英国的王尔德,就极力反对文艺反映现实。他认为,不是艺术摹仿生活,而是生活摹仿艺术;艺术不表现真实,表现真实就不是艺术。他们主张的“唯美主义”只追求形式的美,形式的美就是文艺的一切。文艺是非道德的,超道德的,以至于反道德的。不管你的主张是不是和这样的“唯美主义”有了分离,但是,字面上的强调有时也会导致某种迷失。我承认,你当初主张“唯美”,可以理解。面对中国电视剧作品中的种种不美的现象,你的初衷确实是怀抱一股忧国忧民忧电视剧艺术的忧患意识,十分真诚地想要“以美学标准净化电视剧”。只是,你不清楚王尔德他们的“唯美主义”形式至上,还弃人文、反道德,带有浓厚的颓废主义色彩,误以为,“唯美主义”这四个字哪怕是矫枉过正也能拯救中国电视剧艺术不讲究美的弊病,实践你的艺术主张。

事实上,除了《一场风花雪月的事》里的吕月月的命运结局处理,你的电视剧很难做到“唯美主义”。这是因为:第一,你的观众要求你关注他们的民生。就像你说过的,当着他们中间还有人在为每天怎样才能多卖出一根油条、一碗豆浆而发愁的时候,你能不关注他们的生存状态和文化心态而一味讲究形式上的美吗?第二,你自己的工人生活经历也使你带着人文情结从事电视剧的创作。你在《奋斗》里强调“励志”,就是自己多年难以忘怀的一种心态。第三,你要关注民生,你要“励志”,你的电视剧艺术创作就离不开现实主义的美学精神、审美法则创作方法,而现实主义的客观、如实地写的规律,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引导向上的理想和激情的生气灌注,都不可能让你偏离到王尔德式“唯美”的纯形式美的追求里去。第四,你的国家,以及国家的文化传统、人民的价值取向和审美情趣,也不可能为你准备一个王尔德式的“唯美主义”的土壤,让你的电视剧艺术创作去实践纯形式美的追求。正因为如此,你的不少的电视剧,其实都不是那种王尔德式的“唯美主义”的纯形式美的作品。如果说其中有一点王尔德式“唯美”的纯形式美追求的影响,那也正好说明,在电视剧的创作里,现实主义同样也是开放的,同样也可以而且应该是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的。这种开放姿态恰恰表明,电视剧艺术需要艺术语言的美,需要画面的美,需要在追求这种美的时候,既执著于现实主义的追求,也要以积极的态度借鉴其他主义的审美精神、法则、方法和技巧,借以丰富自己的艺术表现才华和能力。以往,在不少的作品里,你都不再把自己局限在一个比较简单的人生舞台上,而是强化了自己镜头前爱情故事的社会历史符号,强化了这个舞台的社会生态环境。甚至于,还把爱所附着的生活舞台延伸到了社会更为广阔的层面上。直到《奋斗》,干脆就有人说你“一改往日的言情路线,不按规则出牌,亮出一套被很多人视作转型的‘自选动作’”。

多少年了,在我心目中,在我教过的学生里,你和丁芯在电视剧界是很有出息很有成就的一对夫妻。你们俩的艺术才华和睿智,还有和谐的搭档,完全有可能使你们成为电视剧艺术领域里独具风范的大家。惟其有一真诚的愿望如此,我希望宝刚能够更多地关注我们的社会民生。对“80后”的关注,也如此。 宝刚本人一直说,“我这岁数还转什么型啊”!此言差矣!直至今日,你还正当年,真不该慨叹夕阳西下的。

就此打住!

曾庆瑞

2010-11-17 评论家曾庆瑞致信导演赵宝刚讨论《婚姻保卫战》 1 1 文艺报 content19253.html 1 我们应该怎样关注“80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