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版:文学评论

叶兆言散文

趣味中见忧思

□张宗刚

近十余年,小说家叶兆言表现出对非虚构类文本的钟爱,先后出版《流浪之夜》《南京人》《失去的老房子》《录音电话》《旧影秦淮》《闲话三种》《叶兆言绝妙小品文》《叶兆言散文》《不疑盗嫂》《杂花生树》《烟雨秦淮》《又绿江南》《道德文章》《午后的岁月》《文学少年》等多种散文随笔集,相比之下,他的小说创作反而退居其次,叶兆言因此而得专营“散文专卖店”之誉。当前,诸多文坛名家往往忙于经营小说、影视,而视散文为末技小道;更有一些不乏才情禀赋的散文写手,把散文刻意经营成为“心灵鸡汤”,满足于以小情小调取悦庸众。在此语境下,叶兆言的创作倾向值得关注。

印象里,叶兆言不单以才情取胜,而似乎更以耐心和定力见长,步履稳健,安于寂寞,被公认为“文坛马拉松健将”。叶兆言的文字并不令人惊艳,却耐看耐品。这些年,他的散文随笔下笔长短随意,小大由之,收发自如,犀利俏皮,自由穿越于现实和历史,将学养注入饱满结实的文字肌理,秉持文化与平民的双重视角,“我手写我口”,呈现出独有的节奏、弹性和语感。

“文”或散文,向来是中国文学的正宗,中国古代文史哲不分家的传统,使得散文的文体定义宽泛有加,“五四”迄今,一直聚讼不休。习惯上,人们把韵文以外的一切文章统称散文,包括杂文、随笔、特写,以至日记、演讲录、回忆录、书信、创作谈、札记、随想录等。显然,叶兆言的文本,更近于“广义的散文”。

长期以来的博览群书、涉猎广泛,奠定了叶兆言良好的为文基础。他的散文取材广泛,无施不可,下笔往往风生水起,鱼龙潜跃。叶兆言以学养和体验作支撑,侃侃而谈,不为知识、史料和经验、定见所奴役,融学问、见识、趣味、才情于一炉,成就一种通俗而不媚俗、家常而又高妙的文体,娓娓道来,自在亲和,仿佛与人抵掌而谈,促膝共语;语句的琅琅上口,有时又仿佛大珠小珠落玉盘,幽默、戏谑与悲悯兼备。这份功夫,显然受益于严格的训练和扎实的功底。

幽默之境,颇不易为,因为幽默体现的是真正的“笑的艺术”。当下,国人离幽默渐行渐远,离油滑越来越近。叶兆言散文提供了一种地道的幽默功夫。“立身先须谨重,文章且须放荡”(萧纲:《诫当阳公大心书》),现实世界里的憨呆书生叶兆言,一俟行文,其神韵遂如风行水上,缥缈奇变,彰显地道的文章家风范。叶兆言的创作是散文写作的异数,也是散文写作的常数:本质而言,散文,的确应该是“杂文”——博杂之文。

《梁启超》中,叶兆言写到,有人问梁启超信仰什么主义,梁说:“我信仰的是趣味主义。”有人又问他的人生观拿什么做根底,梁说:“拿趣味做根底。”直率通俗的话语,不妨可以视为叶兆言本人的自况。“阅读和写作都有一个共同的起点,这个起点就是有趣,没有趣就没有艺术。没有趣就没有艺术的创造,也没有艺术的欣赏。”(《塞万提斯先生或堂吉诃德骑士》)“有趣”,乃是解读叶兆言散文的一个关键词。从阅读到写作,叶兆言都颇为推重趣味主义和轻松主义。

“一想到刘半农,我的脑海里立刻就冒出大脑袋瓜和鱼皮鞋。”(《刘半农》)这是怎样栩栩如生的小说家语言?“高尔基的作品仿佛一支强有力的军队,仪仗队一样浩浩荡荡陈列在父亲的书橱里。”(《革命文豪高尔基》)“他是文学界的成吉思汗,指挥着他的蒙古大军,在小说领域所向披靡。”(《想起了老巴尔扎克》)这样的行文,不着气力,又如剥皮抽筋,不遗余力,从中尽可见出才情、识见、韵致、境界,元气淋漓。这类连珠妙语以某种拟市井口吻道出,可谓张力十足,绰具格言警句特色。

“陈旧人物”系列文本是叶兆言散文随笔中的精华所在。朝花夕拾,旧事重提,在这类文本中,无论何等了得的对象,叶兆言皆能以平民视角出之,身手之佳,有如探骊取珠。总体看,叶兆言这类文字,似野史而非野史,似信史又多传奇,外被锦绣,内含翠羽,简约处一笔带过,丰富处不吝笔墨,文字功夫十分纯熟。通过它们,叶兆言努力探讨现代知识者和文化人的人格、心灵与性情,力求还原历史人物,揭示人性弱点,借以反思历史和现实,呼吁良好的人文生态。

叶兆言从个体视角出发,讲述近现代史上诸多文化人物和文化现象,注重第一手文献的运用,随性随心而又考证有据,笔下氤氲着沉静的士子气。叶兆言写人记事,往往发人之所不发,言人之所讳言,从生活琐事中品味现代文化名流的独立人格与个性,呈现出厚实庄重之格局。因了叶兆言的特殊家世,这类掌故史迹由他口中道出,格外真切,也格外服人。

对于“老派人”的“古板”做法,叶兆言盛赞有加。1976年,82岁的叶圣陶以耄耋之躯乘公交车往返四小时余,只为探望病中的朱自清遗孀。作者感慨:“君子之交,其淡如水。割脖子换脑袋,同生共死,这是友谊的一种过分夸大。友谊根本用不到走那样的极端。友谊有时候都是些婆婆妈妈的小事,简单,琐碎,平淡……友谊根本用不着出生入死。”(《欲采萍花不自由》)学者王伯祥是叶圣陶的至交。“文革”中后期,80岁的叶圣陶每周都挤公共汽车去看望80多岁的王伯祥,谈天说地,言笑怡怡。“现在的人再也不会有这种闲情,不要说挤公共汽车,就算有小汽车,有专职司机,也白搭。”(《王伯祥》)纵横不羁的议论,格言警句式的话语,透出的言外之意,更为耐人品味。

叶兆言的文字,发端可能平平,结句往往有力,这一点深谙文章学精要。《白马湖之冬》写夏丏尊去世后,生前好友组成夏丏尊纪念金委员会,募集款项用于奖励教学成绩突出的中学国文教师。“可惜这个奖只发过一次,受奖者是姚韵漪女士,随着当时的通货膨胀,物价飞涨,钱根本就不值钱,奖金已失去意义而无法继续。”以沉郁笔力,表达对时局的感慨,传达出一种苍凉况味,大时代转型期的天崩地裂,民生劬劳,令人感叹不已。《纪念》是一篇祭父文,写父亲叶至诚少时即流露出写作天赋,然而历尽磨难,半生蹉跎,最终竟未能如愿写出像样些的文字。文章结尾写道:“父亲的故事感伤地记录了一代知识分子曲折的心路历程。父亲的故事只是一个文学时代的开始。父亲的故事永远不会完。”正所谓墨到浓处无语,情到浓时转薄,其寄意何其遥深沉痛!《吴宓》结尾写暮年吴宓在1978年被遣送回老家,住在他年老的妹妹那里,眼睛已经看不见,神志也一天天昏迷,他最后的声音只是渴了就喊饿了就叫:“给我水喝,我要吃饭,我是吴宓教授。”真正是英雄失路,万绪悲凉。《朱偰》写朱偰被打成“右派”前享受着高级知识分子体面而有尊严的生活,打成“右派”后过着狼狈不堪的日子。1968年7月,朱偰因不堪受辱上吊自杀,他在遗书中写道:我没有罪!你们这样迫害我,将来历史会证明你们是错误的……这样的伤感,分明又裹挟着黄钟大吕的抗争之音,弥散开来,极其感染人心。

涉笔成趣的叶兆言散文,既有意思,更有意义。叶兆言文本融历史文化、现实生活、个人感悟、人文批判于一炉,某种意义上,它们是“历史”散文,亦是“现实”散文;是“公共”散文,也是“私人”散文;是“小”散文,更是“大”散文。

2010-11-22 □张宗刚 叶兆言散文 1 1 文艺报 content19284.html 1 趣味中见忧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