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版:新作品

沙 漠

□洪 烛

在沙漠里,除了沙子还是沙子,顶多还有一轮烈日抑或满天星斗,统治着它的白昼和夜晚。

按道理说,越是荒无人烟的空地,越容易出现神迹。可这是一个连神都无法居住的地方。所以沙漠里没有古老的神话,也没有浪漫的传奇,没有音乐、诗篇、祈祷或祝福,呈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具昏迷的躯体以及失神的天空。惟一在进行、在延续的,是沙子的无性繁殖。沙子也在努力变化,可它只能变成沙子,变成更多的沙子、更小的沙子,直至像粉末一样琐碎。沙子是这块土地永远的遗孀。我在很远就闻到了一股哀悼的气息。还有什么事物,能够如此坚贞地为已逝的繁荣与富饶守灵?

我首先怀疑:是否误入了神所遗弃的废墟?贪婪的神啊,曾经在此开采金矿。毛乌素昏黄的天空,是一副粗糙的筛子,在风的配合下,筛呀筛呀,洒落的是无穷无尽的沙粒。那被隔绝的黄金,却不知去向了。神掠走了精华,只给我们留下成堆成堆的渣滓。直至某一天,饱受压榨的土地失去了最后的利用价值,神也无情地离开了。这荒废的露天作坊,记载着一个已泯灭了的淘金梦。

一位热爱黄金的神走了,另一位热爱艺术的神又来了。正是风,构成了沙漠惟一的生命力,哪怕是一种虚拟的生命迹象。我感觉,沙漠在缓慢地移动,在匍匐前行,并且刻意模仿波涛的形状。哦,丘陵起伏,这是沙漠在以想象止渴。我想起一位云南的流浪诗人写过一句好诗:“每一粒沙子都是一滴渴死的水。”他的心已比因焦渴而四处追寻的沙子流浪得更远。或者说,他在写诗时已属于沙漠的一分子了。沙漠离海很远,但沙漠仍顽强地向海靠近,几乎是凭一种本能。应该理解它推进的速度,应该理解它对波浪的羡慕与抄袭:只需要一滴水,就能够供全体分享,否则就会渴死在途中。只需要一滴,不管是被巧手发掘的井水、神赐的雨水抑或在日夜煎熬中苦心经营的露水,就能够使它欲仙欲死,使它死而复活。为了这一滴,它愿意等待一千年。假如沙漠有什么信仰的话,它只信仰水神,并且带着宗教一样的狂热。因为所有的信仰莫过于此:都是为了弥补自身的缺陷。

我不也是一样吗?我不也患有同样的相思病吗?以写诗的方式,给自己的诗歌止渴。空白的稿纸就是一片渴望的沙漠。或者说得更彻底点:作为一个皈依于美的诗人,我本身就是一座时刻呼唤着灵感的沙漠。诗意是从天而降的雨水。为了更快地接近它,我在梦中也弓起了腰背,我理解了沙漠的乞求与迎接,以及它在月光下扭曲的体形。只不过沙漠的诗篇从不保存,它写下后立即就抹去自己的手稿。这只是我踽踽独行时的想法。沙漠不可能想这么多。是我在代替沙漠思想。肯定有滚烫的沙粒渗进我的鞋子了,硌得我的灵魂很疼。我尽可以把自己当作沙漠里终于出现的一个敏感的灵魂。而沙漠已习惯了麻木:除了沙子还是沙子,不可能有更多的想法。

估计月亮上的沙漠也是如此。月亮是离我们最远的一片沙漠,寸草不生。月亮与我眼前的毛乌素沙漠的共同之处在于:没有任何梦想。是人类的想象使月亮变得美好了,掩盖了它的原形。我走在毛乌素沙漠就像走在荒凉的月球上,肉体有一种失重的感觉,而灵魂更是像羽毛一样轻飘。毛乌素远远不如月亮那么幸运——甚至连臆造出来的桂花树都没有,我不知还要走多久,才可能结识几棵耐旱的胡杨,那是我另一个世界失散的亲人……今天,我是毛乌素的吴刚,荷戟独彷徨。我远离人群,远离城市,也远离农历里约定的春天。沙漠里只有一个单调的季节。

毛乌素,一本翻开的沙之书,我只能圈阅其中有限的几个段落。我只敢在它的边缘浅尝辄止,怕自己稍有不慎也会成为一粒渴死的沙子。

博尔赫斯写过一篇叫《沙之书》的小说,虚构了一部像沙一样无始无终的古老圣书:这本书的页码是无穷尽的,没有首页,也没有末页,“也许是想说明一个无穷大的系列,允许任何数项的出现”……谁能够读完这本无限的书呢?谁有信心承担这样的任务——清点沙子的数目?从数学的意义上来说,沙漠恐怕是这个世界上最富有的。它是数学的富翁。恐怕只能用天文数字来概括它的财产。况且它还在不断地增值,不断地繁衍。这是一部最危险的读物、致命的读物。

我在毛乌素想到:怎样才能使那些渴死的沙子复活?怎样才能打破它的饥饿与寂寞?我在代替一座沙漠呼唤一场雨。我在代替一座沙漠索取它那被劫掠的黄金,被绑架的春天,以及属于爱情的绿色……

比拯救现实中的沙漠更为迫切的,还是拯救那些面临绝望的心灵,不要让更多的人死于心碎。如果缺乏这种悲悯与同情,则说明你已变得冷漠甚至冷酷。心灵的沙漠化或许不像土地的沙漠化那么明显,但更为可怕。

我是今天早上第一个走过毛乌素沙漠的旅人。我希望自己是最后一个。我希望自己走过的,是最后的沙漠。仅只走了几个小时,也许还不到20公里,但对于我来说这却是最漫长的20公里。我充分体会到了但丁在《神曲》里穿越地狱的惶惑。地狱,应该算是最神秘、最富有传奇性的沙漠吧?地狱里除了黑暗还是黑暗,就像沙漠里除了沙子还是沙子。

2010-11-22 □洪 烛 1 1 文艺报 content19301.html 1 沙 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