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舰平写诗清新自然,时见奇思。他的新诗好,旧诗也好。新诗我读到的不多,记得有一首《苇岸》,其中有句,过目难忘:
三十九载的守望/你变成一道/有些荒凉的岸/虽然你已睡去/仍不时飘出梦里芦花/清扫我们头顶的苍天
这诗我是在《文艺报》上读到的,当时就剪存了。平时读新诗量大,但能为我注目并刻意收藏的,却是极少。这首《苇岸》算是少有的例外。苇岸已经远去,写他的守望变成了“有些荒凉的岸”,而且从那里“不时飘出梦里芦花”。诗人把“苇岸”的名字嵌在美丽的意象中,优雅,而且清绝。由此可见他的新诗功力。对比新诗,刘舰平对旧体诗的写作显得尤为专注。他的《高山流水:半瞧已丑诗编》是一次美丽的集结。这诗集是愉庆寄给我的,她郑重地嘱我不可轻看这位我陌生的诗人。我深信愉庆的品位和眼力,当然会用心阅读。
《高山流水》是一本有别于新诗的旧体诗集,只收两种诗体:七言的是绝句,另一种则近于古风,即作者自谓的“五言十行诗”。刘舰平对于诗的见解比较通脱,并不拘泥,即所谓“旧体觅新辞,洋腔吟古意”。这种五言体,我说“近于古风”,是因为它具古风不拘的形制,却又是一种定式,即每首十行,每行五字,隔行押韵,一韵到底,章中时见骈句,但这些联句无定位亦无定数。由此可见,它源于古风,又较古风严格,是一种既自由又有限制的新体式。
这种五言十行体,作者写得优游自在,能够收放自如地定格他飞翔的想象。集中所见多系此体,按题材分,依子丑寅卯列序,分别是:怀古、乡愁、珍昔、心志。十行诗,五十个字,在他的笔下个个活蹦乱跳,挥洒自如,写的是心情意趣,正如他说的:“玩物未丧志,寻诗也逍遥”(《闲坐打油》)。诗对于他,是一种寄托,也是一种安慰。《尘埃》似是自况,“虽小比山高,虽轻上云霄。漂泊天地间,一生求逍遥”。此诗沉郁郑重而境界高远。
“逍遥”一语,诗中多见,正是他人生追求的写照。若将它与《隐世》对比着读,其中的“油盐酱醋茶,俗味且入诗”,就可印证他的这种入世的逍遥观。他写的是诗境,也是心境。他把自由的人生态度,化为了翩翩飞翔的彩蝶:“天下三分醉,笑谈魏蜀吴”(《对酒当歌》),豪放之情溢于言表;“阳关三叠情,浊酒一壶醉”(《古琴酒话》),放达之中见深情;到了《俗子斋戒》的“采露洗心渍,慢煮忘魂汤。腥恶同根生,人鬼共皮囊”,对世间万象的洞彻渗透在禅机之中。
刘舰平的诗风潇洒清俊,谋篇谨严,而遣词精当。他写秋末水乡风情,“鱼跃几点白,稻熟一片黄”;他写除夕夜景致,“隔窗听瑞雪,捧酒见月光”。前者色彩鲜丽,灿烂辉煌,后者窗外雪落有声,杯中月华如水,可谓炼字成金,声色绝佳。他才智过人,风姿绰约,深情缅邈。有时惜墨如金,有时则信马由缰,率性而往。举《望月》为例,古来此题车载斗量,多有传世名篇在前,而他却是另辟蹊径,艳夺众芳:“月在彩云中,云在夜空中,夜在泪光中,泪在酒杯中,酒在离愁中,愁在醉梦中,梦在游魂中,魂在月桂中——”而结句却是出人意想——
桂花为我香/我为嫦娥疯
这首《望月》,可谓“目无章法”,全然率性而为,却偏偏造出了一首奇诗!至于他的另一种诗体,即我认为的七言绝句,他也写有专集,名曰“补卷”或“拾遗”(《高山流水》录七言绝句34首于卷末,冠名:《补卷:拾遗残瓯》)。从命名看,作者对此似乎有点“偏心”,重视的程度不若他钟情的“五言十行诗”。而我却十分看重这些诗,也同意有的评家所言:“有些诗是标准的近体”,“说是绝句恐怕无可挑剔”,“说明他原可以做一手典雅的近体,只是不愿走这条路”(陈善壎:《半瞧的诗》)。
我看被列入“补卷”中的一些诗,其中的佳者毫不逊色于“正卷”,举例说,“雾变霞时西山美,云骑竹马天最蓝”(《真趣》);“妙笔横出画框外,伸手一摸是杏枝”(《观画》);“柳枝牵来一弯月,又送唐诗入梦中”(《折柳》),等等。最精彩的是《春风急》:
满树胭脂待出嫁/春风性急掀篱笆/杨柳又添千条错/不该乘乱犯桃花
这里的“性急”已让人惊喜,至于杨柳的“千条错”,竟是神来之笔,错换一个词义而境界全新,至于桃花的“乘乱”之“犯”,更令人忍俊不禁。通常认为七言绝句的长处是清俊、隽永、圆润,这些长处他都不缺,如今再加上谐趣,竟是一个超越了。“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清新俊逸他全占了,能不为半瞧先生贺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