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杭州城已是车水马龙,高楼林立,房价飙升,人心浮躁。好在西湖还是那样美丽安详平静从容。当然,细心的人还是能够发现它悄悄的变化——千年宝菽塔下多了一块招牌:纯真年代。走进去,方知这里已不是过去的普通茶社,而是一家很有文化品位的书吧。经营场所不大,也就两层小楼,上下几间屋,能摆下十来个茶桌,配上一些沙发,周边都是书,大都是文学文化社科类的,文人趣味很浓。一楼或二楼都可以看到西湖风景,在这里读点闲书,上上网,喝点龙井,一边和朋友聊天,一边品味西湖春夏秋冬朝朝暮暮的浓妆淡抹,养眼养神养心,也算是人生一大幸事。
书吧主人盛子潮、朱锦绣夫妇有心想把“纯真年代”经营成西湖边的一座文化客厅。书吧原来开在城里,淹没在嘈杂的商业街中。文化不占优势,开书吧不是好创意。但为还夫人一个热爱文化的美好心愿,子潮还是下了决心,争取不赔本就是胜利。做卖买哪能有这种侥幸事。书吧惨淡经营多年,每次年终结账,夫妇俩相对而笑,还好,赔得不多,还能承受。当然,这两人最高兴的还是这一年里,有许多作家、艺术家、诗人、学者、文化人都来过这里,交了好些朋友。过路的外地文人墨客,知道这里有个“纯真年代”书吧,慕名而来。本地的更不用说了,这里成了文人朋友的会所,天天一群人在这里喝茶喝酒,高谈阔论。就这样一年过了一年,两人积攒了无数文友,大作家、小文人一律真诚相待。这个赔钱的买卖,倒是让许许多多青年在这样剧烈的生存竞争环境中,得到一座心灵喘息和精神安宁的小岛。书吧名声越来越大,但终于还是开不下去的。正在破产边缘挣扎的“纯真年代”,得到杭州市政府的救助。得到了西湖边这块风水宝地,才最终摆脱了危局。政府敬畏文化才知道发展文化。
书吧真正操劳管事的,是朱锦绣。她开书吧的想法,最初很“小资”。书吧名字起的很“小资”,书吧情调也很“小资”。她本人并不“小资”。她常常要亲自下厨,给盛子潮的朋友们做一碗当地特产“片儿川”,让大家吃得喘不过气来。这时候,她自己则在一旁静静看着,脸上带着很中国的那种微笑。而男主人盛子潮生性厚道,为人低调。作为一个在全国有影响的文学评论家,他本可以向社会贡献更多的思想,也给自己争取到更多的文化话语权。不料,他却特别满足地当一个主要是服务于本省文学青年的文学院院长,似乎不怕行政杂事缠身。此公好读书好交朋友好喝啤酒。对于他来说,可以不吃饭可以不喝水,但不可一日甚至一时无啤酒。他也许不是海量,但特别有耐力。一晚上喝下来,所有的人都晕乎乎的,只有他还在从容不迫一口一口地喝着,好像喝出了某种境界。这些年喝下来,朋友说他每一个毛孔都能挤出啤酒的泡沫。其实,他并不是一个嗜酒之徒,喝再多酒也不会误事。喝一晚上,第二天大事小事全办得好好的,一丝不苟。他常常喝到最深度时,打电话给合作者或部下,提醒人家别忘了这事,别忘了那事。子潮喝到高兴时,也把自己的开心事拿来和朋友分享。有一次,他对我说,铁凝答应了,以后每出一本新书,都会把签名本送给“纯真年代”。
书吧开到西湖边后,买卖肯定好多了,也能策划举办一些成规模的文化活动了。朱锦绣忙得不亦乐乎。子潮还是一如既往,不事经营,只管喝酒,最多只当个“托儿”,带个把朋友过来。其实,他为了“纯真年代”,是投下了血本的。书吧二楼,有一排很长的书橱,上面放的都是他珍藏几十年的当代作家文人的签名书。王蒙、铁凝、蒋子龙、陈建功、叶文玲、舒婷、王安忆、阿来、莫言、余华、方方、迟子建、范小青、赵本夫……还有不少文化界人士的签名本。有些人虽不算名人,但也是朋友一番情意,子潮很看重,也摆到一起。不同年代,不同品相,新旧不一,参差不齐,放到一起,成了书吧一道文化风景,每一个来人都会在这里驻足,自然会伸手翻翻。子潮最得意的是向人介绍这些书。如果是文学青年,顺便延伸开去,评介当代中国文学作家作品。他当过评论家,对文学如数家珍。有一次,他向朋友“吹嘘”说有王蒙的签名本,在书架上半天没找到。这才发现,这本书早被什么人“顺”了。很快,他就发现,好些有作家签名的书都被“顺”了。子潮心疼,可窃书不算偷啊。好在作家还在继续写书,日后去求个把签名本比别人还是方便些。大作家莫言慷慨,留了签名书还留下墨宝。一日在书吧喝到痛快处,放开去用左手提笔写下莫言体书法:“看山揽锦绣 观湖弄子潮”。这个“弄”字子潮有争议,莫言当时没有反应。回京数日后,给子潮寄来新作,还是莫言体,还是那个联,只把“弄”字改成了“问”字。子潮大喜。此事可称文坛佳话。
“纯真年代”书吧让人留连。站在台阶上看,一边是灯火辉煌的城市,一边是安静的湖面,头上则是星空。我小时候仰望过星空,年轻时也仰望过,在家乡,在其他一些地方。现在到处有人讲要仰望星空。西湖的星空也许没有被列入当地景观,却值得仰望。因为这是一个忧郁的星空——当今经济社会高速发展利国利民,但资本力量过于强大很容易绑架文化。热钱潮起潮落,荡来荡去,会把精神文化搞得满目疮痍,伤痕累累。我不知道西湖那种历代传承文人文化会不会被绑架,“纯真年代”书吧会不会有一天成为商人私家会所。不好说,但愿我多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