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新作品·小说

街 灯

□陈继平

少年张锋看见一只只色调澄亮的鸡蛋挂在电线杆上,当鸡蛋被打开的时候,就变成一颗颗的蛋黄,蛋黄流出金黄的液体,那就是光,照耀我们的幸福光,那是我们街上的风景。其实把灯泡看成一只只蛋黄,足以证明街灯并不是想象那么亮,但这并不影响人们对街灯的赞叹。灯是安在电线杆上,灯泡上还有一个铁做的罩,张锋说这样可以防雨,就像人撑着雨伞一样。但我们看见雨下大的时候,灯罩好像一点也不起作用,但的确很好看。我们认为灯跟罩就好比公的跟母的,是天然配对的。据说像我们街上这么密这么漂亮的街灯全国没几个地方有,这更使我们脸上的光比街灯还亮灿。

这样你就可以想象我们的街上应该竖立着许多的电线杆,当然街灯没电线杆那样密,差不多是隔三根一盏。线杆的末梢无一例外横叉着一根铁条,铁条上两头各嵌着两只瓷瓶,瓷瓶上牵接着电线,每隔几十米就有一根电线杆连接着,电线把街的上空拉成一张密匝匝的天网,除了杆上的电线,还有搭在墙上的电线,这样街上连绵不断的墙壁,就被电线一圈一圈地扎了个结实。支撑电线的木杆都一般粗大,去皮,上面写着“备战备荒为人民”的字样。把耳朵贴在线杆上,就会听见嗡嗡的声响,并感到一阵阵的震颤,耳朵有些麻。张锋说那是有人在电线里说话,他还听见类似鼓掌的声音呢。

偶尔有乡下的孩子到来,都会被我们街上的风景镇住,哇,这么多的杆!这么多的电线!这么多的街灯!他们会顺着电线的一头寻它的源头,但寻不了多久,就会被它搞得昏头昏脑的,因为上面纵横交错的电线实在太多了,你就是多么的有耐心也难理出头绪来。而张锋就会经常地领他们去听电线杆的声音,乡下的孩子都附和着张锋,说听见了,里面确实有人在说话,还有人在咳嗽,这使张锋更加自信。

后来的情形是许多的孩子都赞同张锋的说法,惟独小五不同意。小五说那是电线杆,又不是广播线杆,哪里来的人声?小五的质疑引起了张锋的强烈不满,也因为小五的这一质疑,使我们一度对张锋的说法产生了动摇,实际上我们也无数次地把耳朵贴在电线杆上听,听到的只是很嘈杂的嗡嗡声而已。张锋感到威信受到来自小五的挑战,好几次他都逼着小五赞同他的说法,而小五一声不吭,为这他吃尽了苦头:张锋的报复是恶作剧式的,他会偷偷地把毛毛虫放进小五的衣袖里,或者冷不防把捏在手中的一把金凤树叶子塞进小五正在说话的嘴里,金凤树叶长满一点一点的粒状,很容易脱落下来,一片树叶起码一把粒子,非常便于隐藏在手心里,它们被外力塞进小五的嘴巴里时,会粘和在小五的牙床及齿龈间,让小五吐个不停,这也使小五变得越来越不想说话。我们不能理解小五为什么会这样,事实上赞同张锋的说法并不损小五一根毫毛,相反的,张锋会视他作麾下的一员。作为他麾下一员,我们就可以得到他的庇护,如果有高年级的学生招惹了我们,我们就可以叫张锋出头,张锋虽然个头比高年级同学小,但够狠,有一次双方还没身体接触,张锋先用刀子在掌心上划了一下,血汩汩往外流,就把个头大的那些人吓退了。张锋天生是领袖的料,他喜欢学着领袖人物把帽子脱下来向手下人招手致意;或者在每次行动中,把我们分成营和连,部署着哪个营攻坚,哪个连掩护。其实所谓营或连只是一个人,听起来好像千军万马似的。

我也不知道张锋为什么如此坚信在电线杆里听见有人说话,好多年后我在一家五星级宾馆意外遇到张锋,张锋已是一位赫赫有名的民营老板,许多下属跟他说话的时候都诚惶诚恐,表现出绝对的服从,张锋还是说一不二的样子。其间我跟张锋谈起了这件事,他好像已经记不起来,总是说,有这么回事吗?有这么回事吗?

1976年是张锋威信崩溃的一年,让我记得这么清楚的是广播里不停地播哀乐,整个世界都被哀乐击颓了,光我们这里就有两个灵堂,扎花圈的人生意特好,人们都哭丧着脸,而商店里的雪花膏几乎滞销。张锋却特别的兴奋,为了让小五彻底信服他的说法,张锋竟然想着要把电线杆上嗡嗡声引下来接在一只小喇叭上,他捏着一根电线已经爬到线杆上,几乎伸手便可触到上面的瓷瓶,是居委会主任看见了,才及时遏止了张锋的荒唐冲动。事态十分严重,居委会主任说如果张锋成年的话,马上得送派出所。因为在这个敏感时期,任何的破坏活动都被视作敌对行为。张锋的父亲好说歹说总算把张锋从居委会那里保出来,一回家张锋就被他父亲捆了个结实,吊起来暴打一顿。街上的人都说张锋是个危险的孩子,跟他在一起迟早要出事,因而坚决不许自己的孩子再跟张锋玩。张锋就越发孤立了,发展到后来,几乎只有我一个朋友,因为我是张锋说法的坚定支持者。而张锋一再说,将来有一天他发达了,一定分一半财产给我,以答谢我这个患难之交。

张锋威信崩溃的时候,很自然地把气发泄到小五身上,是因为小五的怀疑,才会让他费尽周折想到要把电线接到线杆上,才会使他的“部队”损失殆尽。张锋对小五的报复很快从恶作剧上升到暴力,放学路上没人的空隙,张锋就把小五阻隔在巷子里,挥拳乱打;一般地说,小五并没做出什么像样的反抗,其实即使反抗也无济于事,瘦小的小五根本经不起张锋的一阵痛击,他只是瞪着一双阴厉的眼,逼视着张锋,任他随处乱打,也不说一句话,打得张锋一点兴趣也没有。后来张锋对我说,他有些怕,怕小五的眼睛。

事情来得有些突然,好端端的街灯忽然发现有一盏不亮了,街上的人们都以为是灯泡自然老化,细看才发现是被人砸碎,这件事发生在国庆前的日子里,为了不影响欢度节日,居委会就赶紧派人找架梯子上去换,换了不几天,又有街灯被人砸碎了,看样子真的是有人跟灯泡过不去,从灯泡受损的情况看,应该是被弹弓击中的,通常玩弹弓的都是些男孩,居委会很快把嫌疑锁定住张锋,因为种种迹象表明,张锋很早的时候就在打电线杆的主意。比如他说,线杆的电线肯定比搭在墙上的电线粗,里面的铜也粗。张锋不愿意像别的孩子一样去捡废品卖钱,这样来得辛苦,他总想着发一次横财。机会真的来了,有一次台风刮断了电线,张锋拉起掉在地上的一头,硬是把另一头还连在瓷瓶的电线生生地拽断。那几天是张锋最富有的日子,在废品站拿到钱后,张锋很豪爽地请我吃了碗豆腐花外加一支飞马牌香烟,飞马牌是居委会主任抽的那个档次。当然还剩很多钱,张锋说得凑起来买条武装带,你不知道腰间扎条武装带有多威风多帅。以后张锋老盼着台风到来,但奇怪的是每次台风都扑空,我们这里连刮场像样的风都没有,张锋老是埋怨气象台的人测不准,骗人高兴。

怀疑张锋的蓄意破坏几乎水到渠成,连我也这么认为。在街灯第三次遭人砸碎之后,张锋被正式叫到居委会,当然还有他的父亲。居委会主任正色地对张锋父亲说,如果不是你家成分好,我现在完全可以叫派出所把你家张锋抓进去!又对张锋说,你是不是对上次我阻挠你的行为不满?就想报复吗?如果再有下一次的话,我就先把你送派出所。主任铁青着脸,因为他的权威从来没受到如此严峻的挑战。张锋父亲一个劲儿地赔不是,而张锋却死活也不承认,这让张锋父亲怒不可遏,狠狠痛打了儿子一顿。打完后,要儿子给主任认个错,保证今后再不发生类似行为,但张锋依然昂着头,说不是他干的。这让张锋父亲下不了台,只好又来一顿死打,也没结局,只得向主任保证,回家自己教育,如再违犯,就凭主任发落。

你完全可以想象张锋在那段时间过的是什么日子,张锋的身上被父亲打得伤痕累累,但总还是那句话,街灯不是我砸的。我劝张锋说,你也别跟街灯过不去了,不是白挨了整吗?张锋对我的劝说十分反感,他说我真的没有,连你也不相信,你算是我的什么朋友?你给我滚!

张锋的厄运并没有因此而结束。在第四只灯泡被击碎后,派出所公安在张锋家里把他抓起来,并在他的一只抽屉里搜到一只弹弓。我们第一次看到公安在街上抓人,铐子铐住张锋的手时,张锋还一个劲儿地申辩,街灯不是他砸的,铐在手上的铐子在他不停的晃动下反射着金属的寒光。但公安不容分说,把张锋像老鹰捉小鸡似的抓进车里,这是1976年快要终结时发生在我们街上的大事。

需要叙述的一个重要环节是,在街灯被频繁击碎后,换街灯的人不干了,因为他不是专职换街灯的,而是居委会的正式干部;并且换街灯实际上也存在着危险,得找一架很长很长的梯子,人爬在上面,竹做的梯子就摇摇晃晃的,随时有掉下来的可能。事情暂时耽搁下来,街灯被击碎后就留下了黑暗的间隙,偏偏有人在一天晚上在这个间隙被抢劫,反映到上面,上面说怎么不换街灯呢?

现在摆在主任面前的是赶快物色人选换街灯,但没有人自告奋勇。主任只好雇人,说好换一只一块钱,如果出现意外自负。一心要得到这份美差的男人很多,因为我们街上的男人除了按时在厂里上班外,平时几乎闲得发慌。主任只好采用优胜劣汰的方法选拔,结果是卫东那猴精的父亲中选,他像耍杂技似的骨碌碌爬到电线杆上,双腿一盘,人稳稳地悬在上面,腾出来的两只手伸展自如,换起街灯来又快又好。主任一眼相中,说就是他了,这样有保证,免得别人出事我也有责任。

卫东父亲在赚取第一笔劳务费时,有点不敢相信自己,因为它来得太容易了,整个过程只有短短的5分钟,这不免让人眼馋。而一向让人瞧不起眼的卫东父亲一下子成为街头明星,人们用了“身轻似燕”、“身手敏捷”等等成语来赞美他,连一直视他为窝囊废、曾经追打他到街上的卫东母亲,也不敢小觑他。要换街灯的时候,卫东父亲就会吆三喝四地叫老婆烫上一小壶酒,喝得脸上有点颜色之后,才去换街灯。卫东第一次吃到猪肠的时候,听父亲说,这是换灯泡的钱买来的。

原本以为换灯泡只是偶尔为之,没想到张锋在的时候,街灯就会被人用弹弓击中;而张锋不在的时候,街灯就会完好无损。街灯被击碎时间段几乎没有什么规律,它可以在清晨,也可以在中午,只要人迹罕少的时候,它都有可能被一颗来路不明的流弹击中,“噗——”的一声,很轻盈就宣告了一只街灯的破灭;深夜时候,它的声音就要尖利得多,先是一声“咚——砰”,之后就是玻璃破碎落地的脆响,满街的人都知道,卫东父亲又有劳务费可赚了。

张锋因屡教不改,被派出所抓了几次,后来居委会嫌麻烦,每次都以罚代刑。罚来的钱就用于买灯泡和雇人换灯泡,再后来主任嫌费事,让卫东父亲自己去买灯泡,然后自己去换,以破碎的灯泡在月末结算换取劳务费。这期间卫东父亲在五金铺杀价,一只灯泡又从中赚了几毛钱,卫东父亲可能是街上第一个吃回扣的人,后来连家里用坏的灯泡也敲碎计进去。卫东听见父亲暗下跟母亲说,如果隔三差五有街灯换的话,那咱家就有可能暴富。当然卫东父亲也不是全部赚净,年尾他是要到主任家的,因为有很多人觊觎着他的好差,去的时候卫东父亲是要带点年货的。

事情一而再、再而三的发生,让张锋父亲也觉得不可思议,跟居委会理论过,但主任说,你说不是你家张锋干的,为什么他不在的时候,街灯就一只也不缺?偏偏他在的时候,街灯就被击碎了?我还不知道你家张锋的德性吗?他倔!他存心跟街灯过不去!一个想着要到线杆上接声音的野孩子,什么事干不出来?

张锋被街灯折磨了好些日子,在街灯被击中的时候,张锋举不出什么人能证明并不是自己作案,除了不断遭受体罚,他父亲甚至还把他流放到他姨妈家,他从此开始了寄人篱下的生活。张锋被那个莫名其妙的人折磨得快要疯了,他咬牙切齿地说一定要揪出那个人,把他的脚筋挑掉,这个人把他害惨了。好些日子他埋伏在黑夜里,等待着街灯破灭的一刻,但无论他潜藏得多么的隐秘,当他不留神时候,街灯就冷不防爆了。张锋可能感觉到靠他自己无论如何是不可能抓到那个死对头了,到这时候张锋才找到我,好言相求(我们好久没来往),要我帮他侦查到底是谁和他过不去。看着张锋的狼狈样,我出于义愤答应了他,而且很悲壮地对他说,要是需要帮手的话,兄弟一定在所不辞!在我们的想象中,这个潜在的对手肯定是个胆大包天、凶狠异常的家伙。

我真的付诸行动,在潜伏了几天后,那个人终于让我逮住了。在夜里的一声脆响之后,我看见一个少年迅速逃离了现场,那把弹弓还来不及塞进裤袋,那少年回过头,黑暗中,有一双熟悉的阴厉的眼睛死死地瞪着我,让我感到不寒而栗。

在这只街灯破碎后的隔天,张锋找到我,问到底是谁把街灯击碎了,我说不大清楚。张锋说你看到了,你肯定看到了!我嗫嗫嚅嚅地说,看到了,但我不认识。

街灯忽然恢复了正常,一盏也不灭,亮堂堂的,原因是小五随着他家的搬迁而不知所向,张锋也随之结束了他的苦难,卫东父亲换灯泡的生涯也宣告结束。

顺便说一下,那个叫卫东的孩子就是我,当然换街灯的那个男人便是我父亲。

2011-02-18 □陈继平 1 1 文艺报 content30320.html 1 街 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