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版:新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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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校·大黄(之三)

□王大为

干校大食堂也是大黄经常光顾的地方,因为没有户口、没有油粮关系的花猫阿咪,占了它一部分口粮,它来这儿可以得到一些外快作为补充。在那里,一位头发花白、并不见老的女士,对它非常关心,常把一些吃剩的骨头给它,它不知道这位围着围裙、专事洗碗的女士,就是银幕中的李双双、生活中的张瑞芳。

一天,它又来到大食堂,想要弄点儿吃的,它来晚了,张瑞芳不在,它便悄悄潜入伙房,它知道,墙边一角有个专倒泔脚的陶缸,那里的东西味道不好,散发着一股酸臭的气味。那天它肯定是感到很饿,需要果腹,而不是美味,当它接近陶缸时,两只野猫突然从缸里跃起,身影一闪,流光似的窜出门外。在大黄看来,这是侵犯它的领地,它吠叫着,穷追不舍,无奈,两只野猫借助一棵泡桐,刷地登上屋顶,讪笑地看着怒气冲冲的大黄。

这是一群野猫中的两只,它们不知来自何时,出自何方。它们和阿咪不同,不受百川的保护,它们常在“老九”棚屋顶上恋爱,多半又在深夜,极不文明地怪声大叫,扰乱老九的睡梦,老九对此十分不满。野猫的头领,是只硕大出奇的花斑老猫,它有一身怒生蓬起的长毛,它那绿莹莹的眼里闪着寒光,有一股山寨好汉的霸气。

大黄生气地仰着头,看着讪笑的野猫。也许这种讪笑让它联想起经常欺侮它的阿咪,旧恨新仇,旁及同类,这使它决心与野猫为敌,誓不共存,以泄久积的心头之怨。当然,这仅是我的推测,不足为凭。

大黄是聪明的,它思索片刻,便摇摇尾巴,以一种毫不在意的模样,消失在野猫那讪笑的目光外。

两只野猫贪恋着陶缸里的泔脚,见大黄离去,而且不是前往食堂,就溜了下来,完全丧失了警惕,它们不知,也没想到,大黄从另一方向绕进食堂,埋伏在炊事房的墙边,两只野猫刚刚走近陶缸,大黄从背后扑来,一口咬住一只野猫的脖颈,野猫顿时丧生。就这样,大黄采用了伏击战术,一星期内咬死了6只野猫。

然而,野猫的头领——那只花斑老猫,是个不易对付的劲敌,它不像其他野猫,一见突然窜出的大黄,浑身打战,惊慌失措,而是沉着应战,且战且退,最后退守屋顶或者树上,大黄没有这样的本领。

但是,大黄没有就此罢休,它耐心地寻找有利于决战的地点。一天,这一地点终于被它找到——那是干校引水的河沟旁。

那天傍晚,花斑老猫大概吃了过分油腻的东西,来到河边低头饮水,当它喝完水,转身欲走时,猛然发现后路被断——虎视眈眈的大黄朝它瞪着眼。

花斑老猫先是一惊,但它很快明白,此时此刻,只能背水一战,胜败在天了,于是,它就弓起背,抖开长毛,摆起了一副困兽犹斗的架势。这时,一些下工的老九们,站在岸边,作起了壁上观。人群中我必须介绍一位将要介入的重要人物W。

W是政法学院的毕业生,来自农村,外表上看,他的衣着发型,以及走路的姿态有点乡土气,可是,从他颧骨较高的脸上,那双总在搜索的眼睛里可以看出,他是一位政治嗅觉极为灵敏的人。他的崭露头角是在1962年的春天,那年,美影厂在本厂的大食堂举办了一次职工舞会,正当大家舞兴正浓、渐渐陶醉的时候,随着一声大吼,W蹦到桌上,人们全都怔住,乐声也停了下来,疑惑不解地看着面色铁青的W。

W用手撩了一下因为激动而被抖乱的长发——一边倒的长发,激愤地喊道:“现在全国人民都在和自然灾害作斗争,你们还有心思跳舞,你们不感到脸红吗?”于是大家不欢而散。

“文革”中,为了表示革命,他当众扇过万籁鸣几个耳光,当时,这位中国动画的开山鼻祖、亚州第一部动画片《铁扇公主》的作者,已是年逾七旬的老人。他也是大批判的急先锋,总能发现别人无法发现的政治问题,喜欢给别人上纲上线。大家对这位急先锋多是敬而远之。他还喜欢写诗。他在一次锄草时,打死了一条青蛇,顿时诗兴大发,即兴赋诗道:

击杀毒蛇不农夫,

铲除毒草不留情。

……

这就是他的诗才。

大黄和野猫在河滩摆开战场时,他也在一旁观望。他的目光很清楚,他希望野猫能战胜大黄。

大黄和野猫对峙片刻,这是双方在估量对手。野猫很快明白,只有主动进攻,变被动为主动,或许还有一条生路,于是它勇敢地发起了进攻。

野猫首先缩紧脖子,这是它的要害和软档,然后低着头,尾巴笔直地竖着,露出铁钩似的利齿,一面嘶叫,一面缓慢而沉稳地推进,寻找对方的破绽。

大黄后退几步,这种退避三舍,颇具大将风度。

突然,野猫如脱弦之箭,窜到大黄腹下,死死咬住大黄的后腿,顿时,鲜血从大黄的腿部流出。它的战术完全正确,应该发挥下三路的优势。大黄忍住剧痛,盘转着,咬住野猫身上的长毛,力图摆脱被动的困境。然而野猫毫不松口,和它绞在一起。野猫知道,一旦松口,就会丧失优势。

大黄很快意识到,咬住长毛毫无作用,它便一个翻滚,仰身用后腿一蹬,这一招很管用,野猫被蹬翻在一旁。它们同时翻滚起来,第一回合结束了,野猫略占上风。

初战失利的大黄眼睛变得通红,然而失利没有让它失去冷静,它怒视着,总结了教训,压低身子,采取固守下腹、伺机进攻的战略,它没有因为腿部受伤、鲜血滴淌而退缩。

野猫十分精明,它想诱使大黄抬高身子,竟然直立起来,舞动前爪,沙哑地嘶叫着,这是真正的张牙舞爪。

大黄识破了它的伎俩,没有上当,就在野猫前爪落地的瞬间,它低着头,冲撞过来。它知道,它占着体力的优势。野猫一下被撞得四脚朝天,它又趁势猛咬一口,咬住野猫的颈部。只是野猫的颈部缩得很紧,没能咬住要害,反被野猫抓破了眼睛,但它已经占据了上风,死死地压住野猫,不肯松口。

在这关键时刻,亲猫仇狗的W干预了,他手持一根长竹杆,狠狠地抽了大黄一杆,大黄忍痛一挺,滚到河里,但它没有放松野猫,把它也拖进水中,由陆战发展到水战。

水战中,大黄不是李逵,野猫也不是张顺,它们的水中功夫相当,一片翻腾的浪花中,它们绞在一起,时沉时浮,相互撕咬。

岸上,紧张焦急的W伸出竹杆,想把它们隔开,没用。他又没有勇气下水助战,只能在岸边挥扞吆喝,最后,野猫终因体力不支而战败身亡。

大黄喘着粗气,把野猫拖到岸上时,令人惊异的一幕出现了。大黄竟会用前爪在岸边刨出一个土坑,以礼相待地掩埋野猫,那种神气极像为一位名人下葬。这决不是虚构,在场许多美影的“老九”可以作证,经得起好事者的调查。有人解释说,大黄在作医学实验时,见过掩埋动物的尸体,眼下的景象是一种模仿,而《三个和尚》的导演阿达却说,大黄肯定是认为野猫死得壮烈,虽死犹荣,大黄懂得不以成败论英雄。不知怎地,两种解释我宁愿相信后者。

我觉得野猫固然有夜半叫春,扰人睡梦,令人讨厌的一面,但是,它们也有生存的权利,何况,它们是这儿的原居民,先于老九来到这儿,老九不来,岂会受到骚扰。它们与老鼠和平共处,那是它们之间的事,它们是野猫,它们不被老九们供养,没有去抓老鼠的义务,大黄非要把它们除之为快,实在有些过分,有些残忍,我不赞同。

.2.

自从野猫的头领玉碎,除了阿咪,干校里再也没有猫影,阿咪还是老样子,以欺侮大黄为乐事。大黄痛恨阿咪,但又无可奈何,每天进食依然像仆役似的等在一旁。

一天,百川捧回一包肉骨头,放下后,自然是阿咪霸占着盆盂,细细品尝。大黄照例候在一旁,怔怔地看着。已被宠坏的阿咪,吃了很久,而且早已吃饱,仍然不肯离开。大黄看出了,这是一种刁难,但它除了忍气吞声,毫无办法。

刁难终于被百川发现,虽说阿咪是他的宠物,但是大黄也是他的忠实部下,他觉得阿咪的行为过分了,便沉下脸,伸手朝它嘴上一拍。岂料,大黄一见,闪电般地扑了过来,一口咬住阿咪的脖颈,它错以为阿咪已经失宠,到了发泄积怨的时候,等到百川反应过来,把它喝住,阿咪已经魂归西天。

大黄咬死阿咪,固然是件性质严重的错误,但是百川也该负有一定的责任,他不该对阿咪过分溺爱,使它变得专横霸道,自私自利,如果百川能爱而不宠,严格要求,让它成为一只懂得礼让的好猫,尽管仇猫是大黄的天性,可是凭着它的冷静和豁达,它们完全可以相安无事。

写到这里,我要难过地告诉大家,大黄也没有得到善终,而且死得很惨。

1973年夏,电影、出版和文化干校合并成一个干校,大部队回到了上海,百川也要回上海,只得把大黄留下。百川一走,它就成了一条没有户口、没有生活来源的“流浪汉”。为了生存,它的狼性发展了,经常偷食农户的家兔,得罪了当地的农民,后来被当地的农民活活打死,煮熟吃了。

百川得知大黄的下场后十分悲伤,以至一次,有人送他精心烹制的狗肉,也被他倒掉,因为他想起了大黄,他见了狗肉伤心,百川是位很重感情的人。 (完)

2011-05-09 □王大为 .1. 1 1 文艺报 content24692.html 1 干校·大黄(之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