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版:新作品

读庐山

□郭雪波

庐山非山,乃一部大自然之书。

那天,我们沿着黄龙潭瀑布旁的一条石径,缓缓上山。两旁,绿树葱茏花草芬芳,耳边除了泉水叮咚欢唱就是鸟雀在遮天蔽日的古松柳杉间鸣啭啼枝,我们在令人沉醉的大自然摇篮中,突然感觉自己就像是一棵幸福的草,一只自由的鸟。

到达黄龙寺前的“三宝树”旁,仰望那株1600年的参天古银杏和600年的两棵老柳杉,更感到这部大自然之书的伟岸和达观。银杏是由晋代僧人昙诜手植,柳杉则是后人由印度引种而来,高拔苍翠冠盖如云,是庐山的历史见证,也是大自然的见证。

西方科学界,过去一直认为中国东部不存在第四纪冰期,称东部多属亚高山,不适合冰川形成。上世纪30年代,地质学家李四光不服这一武断,第一个站出来向这一理论提出了挑战。他最有说服力的证据就是来自庐山。李四光从1933年开始在庐山实地考查,作长期艰苦的研究实践,找到大量的冰川遗迹、冰窟、冰斗,找到泥砾及各种冰川堆积物,并根据这些珍贵而丰富的研究成果写成著名的《冰期之庐山》这一大作。与此同时,他与科学界谬论长期论战,终于用科学的铁一般雄辩的研究成果推翻了中国东部不存在第四纪冰期这一占主导地位的错误结论。李四光的功勋已载入史册。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2004年2月才评庐山为“世界地质公园”,我看其实晚了很多年。当然晚也是一种肯定。

傍晚黄昏时分,我们来到了庐山植物园。它,可称之为庐山这部大自然之书的最华丽的一章了。坐落在风景秀丽的含鄱口山谷中,依傍着逶迤起伏的大月山,在夕阳斜照下,园内一片宁静。

站在阴凉的古杉柏间,山谷下的白雾徐徐浮升而来,把我们全包裹在一片缥缈朦胧中。缓行在满目的奇树异木和说不清名目的仙花神草中,我们仿佛身处人间仙境,如醉如仙。植物园创建于1934年,是我国历史最早的植物园,属亚热带山地植物园,创始人是我国著名植物学家胡先骕、秦仁昌、陈封怀教授。60多年来,该园引种栽培植物3400余种,以松柏和杜鹃为主要特色,分建9个不同类型的园区,光杜鹃就有300多种,被誉为“活化石”的水杉、中国特产金钱松等名贵树种达200多种,标本室收存17万余号标本,有关图书资料藏存6万余册,被中国科学院原院长路甬祥称赞为“乃我华夏之绝艳宝地”。

应该说,植物园是一个国家和民族的植物学文化以及大自然艺术的象征,也是人类对大自然认知程度的具体体现。西方自文艺复兴之后,文化艺术与科学同时快速发展,16世纪中叶欧洲就开始建植物园,意大利比萨植物园建于1543年,巴图植物园建于1545年。到目前为止,全世界各类性质植物园已超过1000多个。也许太迷醉于“治人”艺术吧,历来我们对大自然除了“欣赏”就是“征服”,没心情去以科学研究的态度对待,在植物园建设方面起步落后于西方三四百年。为填补这一空白,从美国获博士学位归来的胡先骕教授,在庐山森林局任副局长兼技术员时,开启了建植物园的第一步。他联手国内著名蕨类植物专家秦仁昌教授、还有年轻的植物学家陈封怀,经多方呼吁奔波乞求,终于1934年8月20日开建庐山植物园。秦仁昌毅然放弃北平舒适生活辞别新婚妻子,背着行李徒步从好汉坡走上庐山,来植物园工作。陈封怀则骑着毛驴冒着风寒雨雪,走遍庐山的谷谷坡坡选园址,建园之后他又考入英国爱丁堡皇家植物园学习,专攻园艺学及报春花分类,并两年后谢绝导师婉留:“报春花发源在中国,我的根也在中国!”他携带600多种植物标本回到庐山,任技师兼园副主任。不久,日寇铁蹄占领庐山,他们被迫转移至云南,在玉龙雪山下挂起“庐山森林植物园丽江工作站”的牌子。抗战胜利后,陈封怀奉恩师胡先骕之命回到阔别8年的庐山,重建植物园,面对一片荒凉和颓垣残壁毫不退缩,携能歌善画的爱妻共同去一一敲开原职工们的家门,开始了艰难的复园工作。

这位被后人誉为“中国植物园之父”的陈封怀,就是我国著名国学大师陈寅恪的亲侄子。后来他为保护园内一棵珍贵红枫树,还差点吃了国民党的枪子儿。那是蒋介石把庐山当做“夏都”之时,“国母”宋美龄闲来逛植物园,一下子喜欢上了一株美丽的红枫,随口说一句这树栽在“美庐”就好了。也许言者无心,可听者有意,后边跟班的随后找园主任陈封怀商量,要把树挖走。陈当即婉言拒绝,随员称当初建园时夫人还捐了两千大洋,现在要棵树还这么难吗?陈说马上就奉还两千大洋,树不能挖。后来他们又找到与陈封怀有世交之谊的庐山行政长官,出面宴请陈封怀,一听树的事他扭头就走人。被触怒的随员们派特务跟踪陈封怀,只要上峰发话马上就一枪干掉他。后来还是老蒋自己出面,说陈封怀只是个学者,算啦,庐山还有其他的红枫嘛,就此平息了这件不大不小的“红枫”事件。改革开放后,有一韩国富商相中园内有70年树龄的一棵高大秀丽的金松,此类树种被称之为世界三大庭园树之神,要出80万美金买断这棵树做他们公司的形象树,自然是同样遭到当时的园主任郑翔拒绝。这也证明当初老主任陈封怀的遗风铮骨依然犹存吧。

陈封怀为一棵红枫敢于顶撞“第一夫人”,亦成为历史美谈,也证明了一位真正学者的铮铮风骨。陈封怀去世后,尸体安葬在植物园内一个僻静山角,彻底与植物园融为一体,从精神到肉体全奉献给了这片土地,这片他一生为之奋斗的中国第一植物园。

当我们一行得知,陈封怀的叔叔国学大师陈寅恪也葬在植物园内时,更是惊叹和感动。

沿着松柏园区一条崎岖小路走一段,上了一漫坡,在一小片绿绿草坪上,我们的眼前赫然出现了一尊大卧石墓碑。上边书写着墨绿碑文:“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下款书“后学湘人黄永玉敬书”。卧碑石来自庐山七里冲河干道的纯天然花岗岩石,浑圆古朴,在其右后旁依偎着象征其妻的另一立石,与膝下簇拥的象征三个女儿的石头组合一起,这块卧石碑整体给人以和谐厚重、天然浑成的肃穆之感。

陈寅恪逝世后一直未能妥善安葬,家人求葬于杭州西山遭拒后,骨灰一直存放在女儿家里,令人颇为感慨。后经多方人士反复努力,庐山植物园原主任郑翔和后任者出面落实,2003年4月30日,一代大师去世34年后才终于在庐山植物园内入土为安,唏嘘呜呼!离此不远就是他侄子陈封怀之墓,叔侄二人终可相依为伴,山水共枕了。

夕阳暖照下,石碑上的几行遒劲墨绿字“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更显得格外醒目耀眼,与周围青山绿水浑为一体,如日月之光辉照亮着后来者的前行之路。

2011-05-09 □郭雪波 1 1 文艺报 content24693.html 1 读庐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