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读到杨小凡的小说是写房地产的《工头儿》。那时,还不知道作者曾在房地产界打拼多年,但读完小说,就觉得跟当下许多凭想象触摸房地产的作品不一样,因为小说提供了一种观察房地产市场的“内部视角”——通过楼市这个利益链最末端一位工头儿老四的眼睛,渐次向上追溯,抽丝剥茧地揭示这一链条中每个环节上魔术般的“奥妙”及置身于其中的每个人物的酸甜苦辣、升降沉浮,从而让我们从“内部”透视房价始终“高烧不退”、愈打压愈上涨这一怪现状。新近发表的《开盘》可以说是《工头儿》的姊妹篇。在这篇小说中,作者让蓝雪这位售楼操盘手领着我们,进一步向着房地产市场深处进发,让我们看到楼市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疯狂、哗啦啦大厦将倾的凶险、处于其中的人们的狂热、躁动、失落、无奈……让人读罢心惊肉跳,叹息连连。
除揭示房地产这个中国最繁荣也最畸形的产业及处于其中的形形色色的灵魂的扭曲、挣扎、叹息外,杨小凡还将目光投向底层,建构了一个丰富多彩、五味杂陈的底层世界。
《望花台》是一篇很有意味的小说。与《开盘》等主要将目光聚焦在资本运作的内部逻辑上加以观察、批判不一样,小说虽然以曾经像狂风一样刮过中国大地的非法集资事件为突破口,也写了资本这个怪兽肆虐的魔力,但小说却极少触及资本操控的奥秘,反而将主要笔墨放在村民们是怎样在资本这只“看不见的手”操控下,一步一步陷入欺骗的泥淖之中,不得不像狂风中的野草一样东摇西摆、东倒西歪。在这样的风景中,乡村世界就像裸露的土地,疲态尽显。我们也借此思考:这样的乡村是从哪里来的,又将往哪里去?
《望花台》写的是“底层”摇摆不定的生存状态,《欢乐》却反其道而行之,让贾欢乐这位头脑灵活的农民机缘巧合地进入某医院“上层”的生活世界中,见识到里边尔虞我诈的种种污秽与不堪,从而心生退意,意识到自己“就是一头误闯进戏园子里的驴,搅了人家看戏”,在获得转为医院正式工的承诺后,却不喜反悲,不进而退,与妻子一起,卷起铺盖卷儿回老家侍弄庄稼去了……在这样的故事中,底层民众那狡黠而又善良、变通而又坚守的原生态品质,及其“无能的力量”跃然纸上,而“贾欢乐”这个名字的潜台词也由此浮出地表:在城市中,农民,甚至那些有望进入市民行列的农民,他们的生活仍然在别处。
杨小凡的上述作品,有的令人震惊,有的令人深思,有的令人感慨,但《牡丹花开》却让人陷入深深的感动之中,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小说所应具有的情感力量和艺术魅力。《牡丹花开》呈现了这样一个乡村世界:村里主要是留守儿童和留守老人,几乎没有什么青壮年,于是,一只野猪就成了这个村庄的梦魇,每到夜晚,稍有风吹草动,13岁的花妮就心惊胆战,瑟瑟发抖。这是一个情感干枯的世界,妈妈不辞而别,父亲也长久不归,只留下一个13岁的女孩儿照料一位年迈且卧病在床的老人;这是一个缺乏补给和疗救的世界。然而,小说让人感动的地方就在于,在这个全面匮乏的世界中,花妮,这位13岁的小姑娘,用她善良的心灵,创造了无尽的爱与美,创造了无尽的关于爱与美的呼唤:是她无微不至的照料和花儿开放一样轻柔的话语,让疾病缠身的爷爷感受到了生存的温暖,尽管这温暖里边蕴含着深深的愧疚与无奈;是她纯真而又不屈的据理力争,让“大人”们的功利与现实无处藏身;是她对外面花花世界的抵抗和拒绝,让我们看到希望……面对着小姑娘花妮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我们禁不住感到羞愧,感到失职:我们是怎样把乡村变成道德、情感、物质、精神的洼地,让一个柔弱的女孩子在那里彷徨、挣扎、呐喊的呢?
没有对生活的深度介入和思考,是写不出这样感人心魄的好小说的,但我们同样不应忽视艺术的重要性。在这方面,杨小凡的小说同样值得称许。
在《工头儿》《开盘》等小说中,作者以小说主人公为原点,建构了一个层层展开的艺术世界,就像往平静的湖水中扔进一粒石子后涟漪层层铺开一样,我们与小说主人公一起进入“事件”,一步一步深入到一个又一个渐次延展开的世界中去,我们看到的社会“风景”和内心“风景”也渐次延展开去,直至再次复归平静——令人沉重的平静。而《望花台》中那非法集资的大悲剧却始于一个偶然性的小事件:福爷的儿子纪祖与村长殿文的老婆在村长家那年收入数万元的大棚中偷情被殿文发现,纪祖被迫离家出走,到北京讨生活,最后沦落为文物贩子的帮凶,又回到家乡,为文物贩子踩点,打掩护;而殿文则一气之下,摧毁了自家的大棚,不再变相阻拦镇里招商引资在村子里建古城的规划,最终沦落为空手套白狼的非法集资的大骗子的帮凶。小说就在这“小偷”和“大偷”故事的交织推动中向前发展,并在无数“偶然”的交集中,碰撞出一个“必然”的结果,发人深省……
由于丰沛的生活积累与创作热情,杨小凡的小说已基本具备了坚硬的品质。但值得指出的是,有时候,由于为情趣所牵引,他的小说中会出现个别不必要的细节。有时候,由于过于急切地表达自己的情怀,他的小说中会出现个别游离于主题之外的情节。他的小说仍需精雕细琢,只有经历这样的精心打磨,才能为我们在丰富的生活中,挖掘出一颗颗坚硬而润泽的钻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