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罗斯于1998年完成了《我嫁给了共产党人》的手稿,它与罗斯1997年写就的《美国牧歌》及2000年出版的《人性的污秽》合称为 “美国三部曲”。这其中,以美国白色恐怖时期为背景的《我嫁给了共产党人》的政治意味最为浓厚。虽然它同时涉及到政治、历史、种族、伦理等多方面内容,其中的任何一点都可以写多本大部头的小说作品,但罗斯对庞大的小说建构往往有着非同一般的掌控力,他的创作野心常常隐匿在那些举重若轻的故事情节中,以一个非常小的切口逐渐蔓延成整个虚构的小说世界。
小说以青年内森及老年默里为叙述者,描绘出小说主人公艾拉的人生经历。学生时代的内森深受艾拉的影响信奉共产主义,后历经了思想的蜕变并最终脱离了少年时期的信仰。默里是艾拉的哥哥、内森所在高中的一位富有魅力的英语教师。小说以两人对艾拉的回忆为主线,以“复调”形式勾勒出艾拉从一个普通贫穷的工人变成以扮演林肯成名的广播剧演员和共产党员,在娶了著名女演员伊夫之后,夫妻生活不和并最终被妻子陷害落魄的传奇一生。
罗斯的小说普遍存在一个妙处,那就是他对人性有着异常准确的把握及最大限度的尊重。人性的发展是小说情节发展的基础,而人与人之间的碰撞与抗争则是小说高潮的主要着力点。在上世纪50年代的美国,在麦卡锡白色恐怖的政治背景之下,艾拉的落魄难道仅仅是政治迫害的结果吗?有头脑的作家绝不会以控诉某个政治现象为由创作一部小说,因为这将很容易被另一种政治派别或潮流利用,这显然是作家们不能忍受的。优秀的小说家应该善于在各种社会身份和事件中、在历史每一个阶段中寻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而这个位置一定是理性而冷静的,并且可以被放置在不同的背景及环境中。菲利普·罗斯在这方面具有非凡的能力。
首先让我们来看看艾拉是一个怎样的人。默里的妻子多丽丝对艾拉有一段精确的总结性概括:“他是一名热爱生活的共产党人,他是一名激奋的共产党人……他无法抛弃自我。尽管艾拉要自己做强硬赤诚的人,他的自我却不断从他身上迸发出来,忠于自己的党是一回事,做回自我、无法克制自己又是另一回事……”是的,其实黑心政客格兰特也好,懦弱没主见的妻子伊夫也罢,都不是陷害艾拉的真正凶手,他们只是让他的自我更彻底地背叛他的信仰,让他自身的矛盾更激化而已。艾拉是他自己的敌人,他最终被自己打倒了,这是一个典型的悲剧英雄形象,共产主义只是一个英雄所信仰的诸多理想中的一种,至少对艾拉而言,它与政治无关,虽然他一直把它当成政治。所以,这确实是一本讽刺政治的小说,但也绝不是在讽刺某种政治的不合理性,它与奥威尔的《1984》有天然之别。它不过是在说,对某些人而言,政治更像是不能实现的梦,是夸父不断追逐的太阳,这难道不是对政治最大的讽刺吗?
就因为艾拉更属于他自己,于是这个曾经的码头工人,爱上了混迹于上流社会、有着女神般容貌及修养的著名演员伊夫。他爱她的雍容华贵、她的优雅迷人,她身上一切能强烈震慑到他的美丽。他是一个事实上非常粗俗平凡的男人,至少在审美观和对人的判断上,他缺乏哥哥默里那样的睿智。默里敏锐地察觉到,这个细读过狄更斯与萨克雷,并能记住所有19世纪英国小说每一个细节的女人,已经为她的华美躯壳奉献了太多,这大概是所有演员的悲哀,上帝是公平的,太丰盛的外表往往只装得下一个怯弱无能的灵魂。伊夫有过三段不幸的婚姻和一个霸道强势的女儿,她甚至无权生下属于自己的孩子。她并不属于艾拉。然而,爱情是非理性的,正因为如此,爱情最能将一个人的根本人性暴露无遗。理想化的艾拉把他强大的理想主义精神毫无保留地倾注到这段婚姻和拯救伊夫之中,他奢望着自己能一边拥有上流社会的物质生活,一边拥有充沛的革命精神与热情。而事实上,对于婚姻的失望带给他的只有一个尚能安放理想的小木屋和一段最终毁了他的婚外恋。在贫穷的锌镇建造一个小木屋进行自我修炼的艾拉与和伊夫生活在豪华公寓里开派对的艾拉看似矛盾却并不矛盾,前者是他的理想,后者是他的欲望,理想与欲望都是人性的一部分。于是当欲望的一端挥拳打向理想的一端,就像一个母亲看着自己的两个孩子打得你死我活,注定两败俱伤一样。
如果艾拉可以更理性一些,能用更长远的目光看到伊夫身上致命的弱点,甚至如果艾拉能接受更多的教育,那么也许他就可以避免这场不幸婚姻带给他的灾难。艾拉去世几十年后,当默里和内森坐在一起回忆往事时,他们一定会有这样的感慨,而事实也确实如此。罗斯的小说一直都有很浓厚的知识分子意味,表现在这部小说中同样十分明显。默里和内森作为艾拉的亲人和朋友,更作为知识分子的代表,在叙述往事的过程中,同时承担着审视与评价的责任。对艾拉,特别是他身上的局限,他们两人是非常清楚的。作为艾拉的至亲,默里本人并没有与艾拉选择同样的道路;曾经追随过艾拉的内森,最终也走上了学术这条路,或许他们看到了制度的特征与某种人格特征背后的关联性。作为更成熟理性的人格,他们下意识地选择了更适合自己的道路。
不难看出,菲利普·罗斯本人作为知识分子,在小说中还是不由自主地表现出了一些优越感。但是,我们很难评判,在这个小说里哪个人是成功的,哪个人是失败的,因为人性是没有标准的,就好比一块多棱镜,每一面所折射出的图像都是不同的,只有旁观者才能分清它们的样子。
旁观者,就是这部小说重的角色,也是它应有的位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