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新作品·随笔

望 乡

□薛 峰

新加坡的张先生最终还是决定将辛苦半生的收藏全部处理掉。张先生一辈子忙着开工厂搞实业,把生意做遍几乎整个东南亚,老来孑然一身,守着偌大家业发愁,茫然回顾,才发现把什么都错过了。他告诉我此生只留下两宗遗憾:一是念了十几所英属学校,却永远念不好自己的中文名字;还有就是父母早亡,没来得及告诉自己到底是广东哪里人,空有一腔怀乡情思,却不知要怀念哪里,自己如同被故土遗忘的弃儿,到闭眼睛那天也不知道首丘何处。

他几次打电话来拜托我要给那些藏品找一个好归宿,并嘱咐我挑选一件作为纪念,我说这样就会坏了规矩,来来回回推辞了好几次。老先生说这是帮他圆一个还乡旧梦,这个梦,已经孤单清冷地做了千百回。我在电话这头心里一阵黯然,便不再坚持,选了一张尘封了半个多世纪的老照片。

拍照片的人叫胡崇贤,是蒋介石的御用摄影师。他1938年进入“励志社”,主要负责拍摄蒋介石、宋美龄和军政机关活动的照片,直到蒋介石辞世,故此得了个“胡照相”的雅号。照片拍摄时间是1949年4月间,正值解放军渡江攻克南京,蒋氏父子蛰居故里。莺飞草长、杂花纵横的江南风物装点着两个男人凝望奉化溪口老家的背影,看不到他们的表情,却透射出一丝莫名的凄惶。蒋家两代人都不失果敢温文,却总是少了一股豪纵霸气。蒋经国在上海“打老虎”动了利益集团的根本,连累老子不得不暂时下野来挽回局面。这是他们离开大陆前最后一次告别奉化老家,收拾河山的旧梦犹在,却也抵挡不住片刻凝望中的脉脉乡愁。生于斯、长于斯、游于斯,从此都化作午夜梦回的一袭惆怅,旧家门巷、父母宗祠,对于这对父子而言,成了永久的奢望。

明朝人王季重曾在西陵渡口的空阔沙埂上,建造了两座亭子,一名“锦还”,一名“生还”。他自己说,建造此二亭是为了让倦游归来的人有片刻栖息之所,不论是求得功名富贵衣锦还乡,还是人海沉浮拖回半条残命,游鱼入海、倦鸟归林,故乡对于游子,都如同慈母亲手铺就的一张温床。“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这是乐天派诗人的洒脱豪情,而且这种豪情只有在迷醉之后才能脱口而出。对于一般远宦游子来说,近乡情更怯才是真正的尴尬,因为自己无数次梦回的一方故土,早已面目全非,甚至已没有属于自己的故家,更没有故人。在外漂泊久了,渐渐地把他乡当成了故乡,真正的故乡,也渐渐地把无数人丢弃。

传说中,每个人魂归那世之后,都会在一个名叫“望乡台”的地方遥望自己的故乡。这是冥冥之中的有司给芸芸众生安排的最具情味的告别仪式。幽冥之事,或有或无,我不敢妄加论断,却深信冥冥中有那么一方“望乡台”存在。因为故乡对于有些人来说,生,也难回,死,也难归,剩下的,只有最后一望。

2011-05-23 □薛 峰 1 1 文艺报 content24522.html 1 望 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