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初夏,中国工艺美术大师蒋蓉与我约定,为她写作一部个人传记。此前我已为另一位工艺大师吕尧臣写作并出版了长篇人物传记《尧臣壶传》。那本书出版后一直在加印,在紫砂收藏界非常走俏。蒋蓉当时已经87岁,按辈分她属于上世纪50年代国家授予的“七个老艺人”之一,与任淦庭、朱可心、顾景舟等是一个级别的紫砂巨匠。她跟我第一次见面,就开门见山地说:“你给尧臣写的书我看了,把紫砂写得那样美,我很佩服。我的故事比他多,徐老师你要好好写,我会送一把好壶给你。”然后她有些不情愿地笑了,搓着手说,“留在我手边的壶不多了。”
其时,蒋蓉已被公认为紫砂花器泰斗,台湾的壶迷更是把她誉为“紫砂国母”。真所谓一壶难求。她从9岁开始做壶,80岁以后仍然创作不辍。其70余载制壶生涯波澜起伏,许多荡气回肠的故事可圈可点。能给老人家写一部传记,当是吾生之幸运。而得到一柄蒋蓉宝壶,那就更是一种造化了。
熟悉蒋蓉的人都知道她是一个平和低调的人。她性格安静,一点也没有张扬的成分。但第一次见面,我就发现她柔弱的性格背后,有着一般人不易察觉的刚韧与好胜。就像她做一把壶,不做到至臻至美,怎么也不会罢休。紫砂艺人就是这样,手比命重要,心比手重要。蒋蓉老人非常看重这部传记,之后的几个月里,几乎每天下午,她午睡起来后,谢绝一切活动,接受我的采访。她的口述不很连贯,许多往事回忆起来非常困难,但她极其认真,经常一谈就是三四个小时。有时她会被一些莫名其妙的来访打断,有的收藏者拿来一把壶,要她鉴定真伪;有的紫砂艺人要出书,希望得到她的题词或者一张跟她的合影。有一次,有个台湾的收藏家来拜访她,从一个老红木的盒子里拿出一把“青蛙荷叶壶”要她鉴定是不是她的真品。蒋蓉朝那把壶扫了一眼,并不说话,颤颤巍巍地走进书房,从陈列柜里取出一把墨绿色的壶,放到那个收藏家面前,说,你自己看看,这两把壶是一样的吗?那个收藏家把两把壶一比较,顿时傻眼了。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蒋蓉壮年时期的力作“青蛙荷叶壶”。扑面而来的感觉是一股仙气。它真的太完美了,以至你把它拿在手里,有一种恍恍惚惚的感觉。
蒋蓉悄悄地对我说:“徐老师啊,等书写完了,我就把它送给你做个纪念。”
受宠若惊。我沉住气,跟老人开玩笑说:“你可不能后悔啊。”
老人认真地说:“怎么会后悔呢?我给你立字据!”
蒋蓉告诉我,这把壶创作于1986年,那时她67岁,虽然年逾花甲,但在创作上正当壮年。为了创作这把壶,她多次到荷塘边观察荷叶的姿态。后来还买回一只荷花缸,自己种了几株荷花,专门研究它的特性。她喜欢清荷的性情,喜欢它出淤泥而不染的品质。至于青蛙和螺蛳之类的小动物,更是蒋蓉家里的常客。她喂养它们,观察它们的生活习性。跟一般艺人不同的是,蒋蓉有一种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和非常惊人的临摹、再现能力。一般意义上的紫砂艺人只能依葫芦画瓢,而蒋蓉坚持从生活中汲取素材,以大自然中具有象征意义的花卉瓜果入壶。这也体现了草根艺人对上苍的感恩、对俗世生活的赞美。“青蛙荷叶壶”的造型是用她自己配制的墨绿色紫砂泥,模拟了一张鲜活的荷叶作为壶体,有一种风中的灵动之感。壶嘴则模拟一张卷起的嫩荷叶,如同牧童吹的唿哨;用作壶钮的青蛙,堪称蒋蓉的绝活,那两只鼓鼓的稚气的眼睛,闪烁着童贞的情趣,更绝的是壶底,用三只仿真的螺蛳做壶脚。那三只螺蛳形态毕肖,伸展着捻须,眨巴着好奇的眼睛,活龙活现地呈现在眼前。壶把则是一段看起来随意掐下的荷梗,身段婀娜,有着毛茸茸的质感。该壶的气质、造型、线条浑然一体,构建成一种脱俗的境界。蒋蓉说,这把壶她一口气做了三个多月,反复揣摩、修改。整整一百天,沉浸在荷塘蛙声的意境里。人都变成一张荷叶了。
其实,蒋蓉的每一把壶都是这样精益求精。
就这样,2006年的夏秋之季于我便具有了一种特殊的意义。蒋蓉老人带着我走向她的苦难而开心的血地童年,她的潜洛乡场;她的蓝天白云、青草绿荷,她的龙窑烟云、作坊岁月;她的生命一般的紫砂花器。追随的双翅需要思想定力的托举,与一位87岁的老人一起穿越往事,寻找那些生活的遗珠、那些远行的故人、那些被尘埃湮没的感动,让太多铭心刻骨的故事垒起一座高山,然后,猛然回首,一切都如潮汐般隐去,惟留下一个“爱”字。无论枯灯冷月还是寂寞花开,那一片全心倾注的爱心始终不变。风雅与天趣、童心与妩媚,都由此叠化,灿为荼糜。古人说多一分机心,少一分智慧,此之谓也。这样说来,200多件原创作品,其实就是蒋蓉老人留给这个世界的一份大爱。
定名为《花非花》的蒋蓉传记写到一半的时候,突然有一天,蒋蓉老人有事召见。那天她的气色不太好,嘴唇发紫,眼睛也有些浮肿。老人说刚去了山东参加一个什么陶瓷博览会回来,累坏了。那天她找我去就为了一件事,要提前把那把“青蛙荷叶壶”送给我。
我愕然。书还没写好,怎么可以无功受禄?
老人说,既然答应把它送给你,那它就是你的了,与其放在这儿,还不如早点给你。不就是一把泥捏的壶吗?留着做个纪念吧,你可要把书给我写好!
我感觉老人好像有什么预感。果然,一个星期后,我接到了蒋蓉女儿的电话,老人患脑梗塞不省人事,已经住院急救。
我赶到医院病房,蒋蓉老人已经处于深度昏迷状态。此后她在病床上坚持了近两年,但始终没能醒来。
老人确实是有预感的。她一诺千金,一定要在她脑子还清醒的时候,把那把青蛙荷叶壶送给我。
《花非花》出版后获了许多奖,但遗憾的是蒋蓉老人已经见不到了。每次我走向领奖台的时候,我总能感到有一双含笑的眼睛深情地注视着我。蒋蓉老人于2009年离开人世,享年90岁。她去了她的花器仙国,想必那里是真正的蓬莱仙境。
之后的几年里,不断有人来打听“青蛙荷叶壶”的下落,也有人不惜出高价求我转让此壶,但我从未心动。于我来说,收藏这样的一把壶,就是收藏一段珍贵的历史,收藏一位世纪老人的至诚情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