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头摊放着王必胜近年来出版的两部散文随笔,一曰《东鳞西爪集》(作家出版社出版),一曰《雪泥鸿爪》(广东教育出版社出版)。收入书中的文章,或细读一过,或回味再三,均已不再陌生,只是掩卷之后,仍觉余兴绵绵,意犹未尽,还想来日有暇,再续前缘。而之所以如此,并非单单因为这两部文集里的作家,凭借真诚、质朴而又从容、平实的讲述,敞开了自己的心灵世界,让我感到了朋友之间对坐神聊、海阔天空的惬意,以至欲罢不能;更重要的是,作为作家生命与才思的表达,它们在经意或不经意之间,似乎触及到了文章写作中某些带有普遍性和规律性的问题,同时又提供了直接的经验和有益的启示,从而让我们不由得沉下心来,去认真探究内中的奥妙和道理。
翻开《东鳞西爪集》和《雪泥鸿爪》,一种最突出也最强烈的感觉,或许可以用一个“杂”字来形容和概括。这里所说的“杂”,一是指内容,二是指文体。就内容而言,这两部集子或写人物,或说经历,或记行旅,或描景致,或抒心怀,或谈见解,或叙闲情,或绘浮世,或言文坛,或品书香,端的是五光十色,异象纷纭。依文体而论,书中的篇章有的是纯正的散文,有的是典型的随笔,有的近乎评论,有的疑似杂文,有的标明日记,有的自谓序跋,有的是散文叙事穿插着书信往来,有的是文学表达引入了新闻元素,委实算得上诸体皆备,光怪陆离。“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读王必胜的作品,我竟联想到这两句诗。
必须指出的是,无论作家抑或作品,以“杂”见长,并非坏事;而批评家贻其以“杂”字亦非贬义。事实上,现代作家以“杂”著称或自命者屡屡可见。俞平伯有《杂拌儿》一再行世,钱锺书有《七缀集》饮誉文苑,即使经典如鲁迅,也从不讳言自己是“杂感家”,写的是“杂文”。此种情况,乍一看来,仿佛是作家的意趣与风格使然,细一琢磨,即可发现,它最终连接着文学的内质和文章的真谛。即:一方面,“杂”意味着嫁接,意味着融合,意味着营养上的兼收并蓄和精神上的取精用弘——这是艺术创新发展的必要条件。另一方面,“杂”包含了恣肆,包含了自由,包含了观念上的不落窠臼和艺术上的无拘无束——这是作家安身立命的不二法门。而王必胜集子之“杂”,恰恰又一次佐证了这两点。
你看,在前一维度上,作家时而以随笔的体式作文学批评,如《新时期散文三十年》《打量南北,杂说京沪》;时而以杂文的笔法谈文化问题,如《文事杂刺》《当前中国文化热点》;时而以书信作媒介为作家剪影,如很有意义也很有意思的《读写他们》;时而以日记做线索谈朋友情谊,如看似琐细却十分感人的《病后日记》;时而在文学与文化的衔接处有所发现,直抒胸臆,如《短论杂章》《怀念过去的“东方时空”》;时而在文学与新闻的交叉点加以拓展,以广见闻,如《沙家浜一日》《大众啊,大众》。一言以蔽之,作家以从内容到形式的跨越与打通,有效地丰富了作品的承载力和表现力。而在后一维度上,作家的表现同样充分而出彩,你看他的文心与笔致,既善于主体挥洒,又注重客观描摹;既关心苍生社稷,又不弃世俗烟火;既点击文化现象,又透视社会景观;既留墨于国内,又撷英于域外;既秉持清晰的理性,又拥有灵动的感性,全然是一派信马由缰,物与神游,从而把一种人生的自在之气与艺术的逍遥之美,呈现在读者面前。
王必胜的这两本散文集具有“杂”的特征和个性,但却不是为“杂”而“杂”,而是坚持意在笔先,因意生文。也就是说,作家是从有深度的精神思考出发,然后展开自由不羁、随物赋形的语言挥洒,努力让思考成为文字的血脉与骨骼。譬如,在《好梦中的隐忧》《“有效批评”何处寻》《浮躁的作家,沉寂的文学》等看似随意的议论文章里,你会看到作家面对商潮和物欲侵蚀文学的深深忧患,以及对于抵制和改善这一切的用心求索。在《小城大馆》《邂逅美国大选》《莫斯科墓园》等信笔而成的域外游记里,你会发现作家旨在不动声色地鉴别和沟通多种文化与文明,以求从中获得启示或借鉴。而《读写他们》《这个时代的文学如何》《为了心中的神圣》《思想与道德的力量》,以及配合选编散文年选而写下谈散文的系列短论,尽管林林总总,包容甚多,但始终有作家立足于文学的人文关怀贯穿其间,发散其内。所有这些,都使得作家的书中世界,“杂”而不碎,“杂”而不轻,别有一种形散神聚、匡时济世的力量。
王必胜的《东鳞西爪集》和《雪泥鸿爪》是“杂”的,但我们读起来,却感觉“杂”而不芜,“杂”而不枯,相反倒是“杂”中有持守,“杂”中有深味。究其原因,则在于作家将一种诚挚而温馨的情愫注入了字里行间,使其拥有了一种动人的“底色”或“底韵”。请看《朋友许中田》。该文写的是省部级干部许中田,但作家所取的是“朋友”的视角,用的是第二人称,于是,一种发自心底的爱戴与敬重,连同一个个源于日常交往的、平视的印象或镜头,整合成“平民”且亲民社长的真切形象,让人不禁怦然心动。《老田》为著名散文家袁鹰(袁鹰的本名是田钟洛)传神写照。通篇文字是基于交往的平实讲述,是恪守闻见的细致勾勒,是远离夸饰的娓娓道来,它们与作家积淀已久的殷殷之情相汇相融,相辅相成,便成就了饱满鲜活的人物绘像。还有《怀念丁一岚先生》《感念珞珈》《生命与故乡》等,都是情动于中而形于言的好文章,经得起人们再三阅读。当然,在这方面表现的最为充分和得力的,恐怕还是近7万言的长篇随笔《读写他们》。此文围绕《小说名家散文百题》一书的选编宕开笔墨,采用连接互文、穿越时空的手法,写了作家眼中和心中的汪曾祺、叶楠、铁凝、韩少功、方方、池莉、蒋子龙、陈建功、梁晓声、李存葆、刘恒、邓刚、刘震云、刘兆林等近20位实力派作家。其成功之处自有多个方面,但核心的一点,窃以为还是一个“情”字,即作家以自己的真感情写出了朋友的真性情,从而使作品呈现出“情感的安然滋润”的境界。难怪硬汉子蒋子龙读罢该文,也禁不住以“为文坛存佳话,为文学存温暖”嘉许之,喝彩之。
王必胜的作品还有一种明显的优长,这就是:在那些斑驳多样、不拘一格的作品里,总有一种来自先天所赋而非刻意营造的余裕心和幽默感在流转,在发散。关于这点,无论是《球迷W》《同情弱者,向往激情》《学车》《牌局》一类的性情文字,还是《病后日记》《五十断想》一类的沉吟之作,乃至像《读写他们》这样的跨文体篇章,均有适度而出色的表现。透过这样的表现,我们看到了作家淡然顺生的性情,也领略了人类乐观旷达的智慧,而它带给作品的则是一种审美品格与叙事风度,即:“杂”而不塞,“杂”而不滞。
王必胜的两部作品集以“雪泥鸿爪”或“东鳞西爪”命名,其意象自然来自东坡的诗句:“人生到处知何似,应是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表达的意思则是作家自喻笔下为零思断想、不成系统的谦虚。其实,无论东坡的诗句,抑或必胜的书名,我们都可以做另外的理解,这就是:生命的真自在和精神的大自由。倘若这样的理解并不荒谬,我情愿将东坡先生的诗意略加修改和引申,以为本文点题:文章从来无定法,鸿飞何须计东西。
